咸水!
作者:盛唐如松
来源微信公众号:大掌柜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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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米德手捧着半个显得有些干瘪的面包。这是他爸爸拉罕刚刚去几公里之外的联合国人道主义救济处领到的。尽管拉罕苦苦哀求,说自己一共有两个孩子,这点面包根本不够。但同样脸色蜡黄的那个中国小伙子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告诉他,他们自己也是每天只能吃半块面包和喝一瓶水。在今天的加沙,拉罕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最起码他今天还能弄到半块面包,而很多其他加沙人,却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如今一些国际救援组织要么已经撤离,要么自己也是物资全无,只能狠着心用最微少的配额来维持战区难民们的最低生存能量。
哈米德很饿,但却并没有去吃那半块散发着诱人麦香的面包。在饥饿状态下,人对于食品的嗅觉灵敏度会成百倍的提高。哈米德自然也是如此,但他还是没有吃。他掰下一小片面包,试图塞进弟弟的口里。弟弟赛米尔快要死了。尽管哈米德刚刚八岁,但却已经对着人世间的生死离别看得非常淡然。从他记事以来,身边死去的人太多了。有的人因为疾病而死,有的人因为饥饿而死,还有的人是因为和犹太人发生了冲突被打死,而哈米德自己,上次因为在边界墙采摘一些野菜差点就被子弹击中。
是啊,那肥美的充满汁液的野菜只生长在边界墙的旁边。想到这里,七岁的哈米德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因为以色列人对边境墙有着严密的监视,任何人想要靠近边界墙,要么被喇叭警告,要么就是直接开枪射击。所以很少有人敢于到达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野菜才显得分外肥美。哈米德曾经跟自己的堂兄趁着早上天还不太亮的时候去过两次,每次都是收获满满。但第三次去的时候,自己的堂兄就再也没有回来,而自己也差点被子弹击中,从此自己的父亲就再也不允许孩子们去那个地方采摘野菜了。
野菜,哈米德瞧了一下四周,除了几棵被炮弹气浪激起的灰尘掩盖住的灌木,这里没有任何含有水分的野菜。赛米尔快要死了,他那干裂的嘴唇像一个待死的鱼儿张着,脸颊通红,里呼出的气息感觉都是火热的。面包根本塞不进他的嘴里。水,哈米德知道,弟弟如果现在有一口甜水喝下去,就一定不会死。但四周能够找到的只有那种咸水。弟弟也就是因为才五岁,不懂事,在渴得受不了的情况下,喝了太多的咸水,导致他的身体出现了状况。哈米德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很多小孩都因为喝了咸水而生病,但自己的弟弟赛米尔一次性喝的太多了。所以,他要死了。
拉罕找了一天的药,但是没有。等到晚上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哈米德手里的面包只动了那么一小口。而赛米尔却已经没有生机。
“爸爸,你也要吃一点面包。”哈米德懂事地把面包递给自己的父亲。对于赛米尔的死,父子俩都没有流泪,他们的眼泪早在几天前拉罕的妻子,也就是哈米德的妈妈被炸死的那一天流尽了。而身边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在死亡,让他们也对死亡这件事渐渐失去了知觉,哪怕现在躺在地上的孩子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兄弟。他们现在心中所想,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哈米德和自己的爸爸居住在加沙城的南边,但却并不是加沙南部的那片区域。离他们居住地不远的地方以前曾经有一口老井。三十多岁的拉罕对这口井印象很深。后来在2014年时以色列人对加沙的地面进攻时,被以色列军队用推土机给填埋了。犹太人说以后将会为这里的加沙居民提供更为干净和便捷的自来水。自然,犹太人做到了,但他们同时也控制了加沙人不可或缺的水资源使用权。如今,战事再起,以色列人切断了水源和能源的供给。而且还用军队把加沙地带给分割成了南北两段,而加沙城就在北段。哈米德和拉罕父子居住的地方恰恰就在以军切割线的北部边缘。
“哈米德,等把你弟弟安葬后,我们去找甜水。”拉罕对自己的大儿子,现在也是唯一的儿子说。安葬赛米尔并不困难。现在的街区里还有专门为死难者举办葬礼的团体。只要把赛米尔交给他们,然后一切都不再需要拉罕父子去做了。虽然很简单,但总不至于暴尸荒野。
“找甜水?”哈米德脸上露出了一丝光芒,刚刚和自己的父亲分着吃完那半个面包。哈米德的脸上有了更多的生机。只是,嗓子里冒出来对水的渴望,却也让小小的哈米德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那边的一个咸水井槽里舀水喝。由于加沙本来就一直极度缺水,所以牲口的饮用水大多是用咸水和甜水掺合着使用的。这样就可以节约宝贵的甜水。但是现在,甜水已经被以色列人切断了。而咸水却又不能喝。居住在加沙北边的人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想不到办法的人在实在忍受不住饥渴的情况下,也就咬着牙喝上几口咸水。这种咸水,如果成人喝了还知道有分寸,仅仅只是让自己的嘴唇湿润一点。但有的孩子却不知道节制而喝了很多。从而导致生病乃至丧命。赛米尔就是如此。
“是的,在你没有出生前,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甜水井。后来被以色列人给填平了。但我知道方位。只要找到那个位置,我就有办法能够从那里找到甜水。有了甜水,我们就能活下去。”
“可是,爸爸,我听犹太的大喇叭说,只要我们愿意去南边,他们就会放我们过去,而且他们还在那边准备了水喝食品。为什么我们不去那边呢?”
“孩子,记住这是我们的家,我们哪里也不去,除非他们杀了我们。你看,我们身边的邻居们,离开的不都很少吗。如果我们离开,犹太人就永远也不会让我们回来。”
“可是,我们真的会死啊。”哈米德岁数虽小,但也知道死亡就意味着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虽然他并不因此而害怕。
“所以,我们要死得有价值。现在的我们,价值就是体现在对这片土地的坚守上。”拉罕的内心非常痛苦,他觉得自己
不该如此残忍地决定了一个八岁孩子的命运。但想到那些翱翔于天空一去不复返的哈马斯勇士们,他又觉得这样做是对的。虽然他们一家人微不足道,但千万个这样的加沙人都坚守这片土地的话,都因为坚守而被以色列人屠杀的话,那么真主会看得见的,国际社会会看得见的。而且,如果加沙城的平民如果都撤走了,那哈马斯又怎样才能坚守这座伟大的城市呢?哪怕为哈马斯的勇士们遮挡一滴来自以色列的暴雨,那自己一家人就算是死得有意义了。老井的位置在一个已经成为废墟的小院子里。距离老井被毁已经过去快十年了。拥挤不堪的加沙城是没有闲置土地这个说法的。不能使用的老井上方早就被人盖上了房子,然后房子又再一次被以色列军队炸毁。拉罕坚定地认为,如果这个地方曾经能够打出甜水井,那这个地方的地下水就一定不会那么咸,找到甜水的可能性就会大很多。拉罕知道老井附近有一条已经废弃的地道,知道找到那条地道并向老井的方向多挖几米,说不定就能得到渗出地层的甜水。如果能够得到这些甜水,那自己一家和很多坚守在加沙城的居民就能多撑上很多天了。
黢黑的坑道内,拉罕在一点一点地小心地挖着。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担心正在向加沙城推进的以色列军队听到。如果他们听到这种声音,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坑道里投入炸弹,甚至注入毒气。真要那样,自己和哈米德就死定了。
“笃笃笃,,,”不敢用力挖地道壁的拉罕听到了地底下的另一头似乎传来一种巨大的机器敲击声。拉罕吓得赶紧放下铁锹,贴在墙壁上仔细听着。触及耳朵的地方竟然是一片湿润。拉罕顾不得再去听是什么声音,刮下一些墙土,放在嘴里,一丝清凉的甜味从舌尖掠过。他成功了。。。。
“笃笃笃,,,”那种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了。这种声音在坑道里显得异常沉闷巨大和诡异。拉罕让哈米德呆在原地不动。他自己则向着地道的另一头走去,声音正是从那个地方传过来的。
“帕里斯,这下那群老鼠们都会跑不了了吧。”以色列上士法纳姆对着自己的战友帕里斯下士说到。
这几天对加沙的进攻让以色列军队受到了不小的伤亡。虽然官方只承认那些被哈马斯传到网上的战斗损失。但法纳姆和帕里斯是知道,真正的伤亡绝对不止以色列官方公布的那些数据,就是在他们的部队中,死亡的人数也是远远高于官方公布数据总和的,只是很多哈马斯士兵在打死以色列士兵后也会被以军打死,并拿走这些人的摄像设备,从而避免了让外界知道以色列军队的惨重损失。
但这些惨重损失对于以军来说是值得的,因为以军终于把加沙分割成南北两块了。按照以色列军方的意图,只要在地面上把加沙分割成两块,就能逐步清空加沙北部包括加沙城里的居民。让北加沙变成一块无人之地,然后就能对隐藏其中的哈马斯进行无所顾忌的绞杀了。
帕里斯和法纳姆就是如今横拦在南北加沙的以军士兵中的一员。他们正在执行一个任务,那就是保护一些推土机和挖掘机做壕沟挖掘。这样的壕沟要做到尽量深,尽量宽。如此就能够把埋藏于地下的哈马斯地道给切断。以军高层相信,一旦这些地道被切断,现在坚守在加沙城里的哈马斯士兵就会失去物资的持续援助。到那个时候,就是不去攻击加沙城,困也能把这些人给困死。要知道,以色列士兵恨死了这些地道,很多以军士兵都是被这些地道里冒出来的哈马斯战士给打死的。如今,他们正在对这些地道采取毁灭性的打击,法纳姆和帕里斯自然是很高兴的。而拉罕听到的“笃笃笃”声音,正是挖掘机破碎锤敲击地道盖板混凝土发出来的声音。
被包围的加沙城,紫蓝色区域为以色列军队。
“你说这次我们真的能够彻底消灭哈马斯吗?”帕里斯不像法纳姆那样乐观,他更喜欢去思考一些事情。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杀戮似乎并不能完全解决哈马斯,特别是不能彻底解决巴勒斯坦问题。但他也知道,这道题无解。即便以色列愿意做出和解的让步,最终也会因为双方仇恨太深而非常容易导致和解崩塌。那么杀戮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自然能够。”法纳姆信心满满。“这次地道被完全断绝后,里面的老鼠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到时候,我们就像打地鼠那样,冒头一个就爆头一个。那才是真的好玩呢。”法纳姆满不在乎地说,似乎很向往那种感觉。
“我相信,加沙城的下方一定还有一个地下加沙城。在那里他们一定储备了足够多的物资和弹药,等着我们进城,和我们进行巷战。如果我们不进城的话,那也需要最少半年的时间才能达到你说的那种情形、但我们会有半年的时间吗?”帕里斯问。
“为什么没有?我们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有强大的军事盟友支持,我们还有遍及世界的犹太资本给予资金支持。别说半年,就是十年我们也会有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以色列不是一直在战斗中过来的吗。”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如今全世界的人们都在说我们屠杀。都在反对我们,这世界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们还能得到全世界大部分国家的同情,现在只能得到他们的谴责。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美国,恐怕也不会对我们有太久太坚定的支持。我觉得要不了半年,恐怕再过几天就要进入到谈判阶段了。如果真的进行谈判,那我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呢?”
“美国人不会抛弃我们的。他们也不敢抛弃我们。中东没有了以色列,美国根本玩不转。”法纳姆自然知道美国人在中东打的小九九,每一个以色列人都知道。
“是的,美国人在中东离不开以色列。但却能离得开内塔尼亚胡。我听到消息说,内塔尼亚胡总理已经表示,绝对不接受不以释放以色列人质为条件的停火协议。这说明了什么呢?要知道,哈马斯可是在前天已经表示愿意释放人质了。我们的总理不过是把哈马斯的承诺当做自己的条件说出来了。这就说明,美国人在逼着我们的总理停火,否则就可能会换了他。”
“但是让谁来当这个总理,这次的行动也不会草草结束啊。毕竟这次我们死了快两千人了。谁要是敢宣布停战,那就必然会遭到所有以色列人的反对,特别是我们这些已经付出了牺牲的军人。”法纳姆不以为意。
“可是,除了国际社会的压力,另外来自黎巴嫩和叙利亚,以及伊朗和也门的军事压力也是与日俱增的。听说真主党的攻势非常密集,叙利亚也在戈兰高地蠢蠢欲动。而这次的加沙战争又非常契合俄罗斯的战略利益。所以,这一次我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小小的哈马斯,而是一个强大的集合力量。一旦真要把我们此前争取得到的全球同情给耗光。将来的我们和我们的儿女只怕就只能再次流浪。”
“你这样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可是我们该怎么办?难不成就此撤回?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有让阿拉伯人知道什么叫做血债血偿,他们才不敢再次伤害我们。而且,这样做的成功先例有很多啊。如果没有几次中东战争,那些像沙特,埃及之类的国家又怎么对我们毕恭毕敬呢?帕里斯,那就不要多想了。拿起手里的枪。等着打地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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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米德,记住,你现在慢慢爬出坑道去找你的阿扎米叔叔。告诉他犹太人准备挖掘一道横沟来断绝加沙南北的地下通道。让阿扎米叔叔去找哈马斯的叔叔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那么,爸爸您呢?”
“爸爸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去做。你告诉阿扎米叔叔,上次他存放在我这里的一些东西我今天要借用一下,他就会明白的。记住,以后一定要听阿扎米叔叔的话,记住你妈妈的死,记住你弟弟的死。你永远都是一个巴勒斯坦人,都是真主最勇敢的战士。”说罢,拉罕把哈米德送到地道口。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对哈米德说
“哈米德,告诉阿扎米叔叔,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甜水井渗透过来的甜水。过几天他们就可以过来接水了。”
“为什么要过几天?爸爸?”哈米德不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拉罕看着自己儿子幼小的身躯在废墟里非常熟练的穿梭。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刚刚,他突然发现,这个废弃的坑道一头的出口不远处,竟然坐着十来个个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士兵在聊天,因为这地方已经被清查过了,所以他们显得非常随意。警戒心并不高。而恰好前不久阿扎米让自己保管了一大包炸药,当然阿扎米也让很多加沙人保管各种各样的东西。现在可是一个好机会,如果能够一次性消灭这些以军士兵,那自己也就算是死而无悔,得偿所愿了。这批炸药,不但可以炸死那些士兵,还能摧毁正在作业的挖土机。这样的机会,拉罕绝对不会错过的。而且他相信,每一个加沙人都不会错过。自己的儿子哈米德如果能够长大,也一定不会错过。
“轰”的一声,帕里斯和法纳姆同时感到自己的内脏剧烈震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身体撕裂的痛苦时,就已经在舌尖尝到了一股咸咸的味道。那不是咸水,那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