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峰回路转本人
聊西史辩伪之前,先聊聊科学界的一些基本原则,过滤一下科盲。在爱因斯坦之前,物理学界有一个共识叫做“绝对时空观”,粗略的说就是宇宙存在一个“绝对参照系”,一米就一米,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就是说时钟和尺子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但电磁学领域有一个东西叫做麦克斯韦方程组,它可以推导出真空电磁波的方程式,进而计算出光速,问题在于,该方程组不需要参照系。翻译成人话就是:假设有一道光(光也是电磁波),沿着高铁线跑,那么无论你是在飞驰的高铁上看这道光,还是在静止的地面上看同一道光,你看到的光都是同样的光速。哪怕这个高铁达到了光速的一半,你看到的这道光,还是同样的光速。爱因斯坦的想法是,改变不了光速,那就改变时空观,他主张否定绝对时空观,建立相对时空观,也就是一米可以不是一米,一分钟可以不是一分钟,通过修改时空的尺度,“凑”出来不变的光速。因为绝对时空观是整个经典力学的根基,推翻它就推翻了西方之前几百年发展的理论框架。打个比方,这就好比你接了个盖大楼的活,已经盖了99层,还差1层完工,当时西方物理学界也宣称“物理学已经基本完成”,这时候来个小年轻说,诸君莫要着急,听我慢慢道来,我看诸君这个楼,地基打错了。这对物理学界的冲击力,比“西史辩伪”大多了,它相当于提出这样的观点:西方无历史。若是剧情按照某些群体的思路走,那么科学界就分两派。经典派说,爱因斯坦质疑的精神很好,但缺乏质疑的知识和能力,你但凡上了中学都应该知道一米就是一米,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然后宣布爱因斯坦及其同党都是邪教,因为他们不相信物理学界的主流思想,是异端,恨不得烧死他们。大家应该记得几百年前欧洲人就会烧死提出不同学术观点的人,但是到了爱因斯坦的时代,欧洲人已经进化了,但“精神欧洲人”还停留在几百年前,那个遇到不同观点就批判异端的时代。如果诸位了解过物理学界一些当前新的思想,比如真空涨落,它们试图挑战“客观实在”这个根本认知:粒子可以凭空的产生和湮灭,那我们觉得客观实在的世界,还真的那么实在吗?一篇论文是否有价值被发布,第一前提是它“否定”了某些现有认知,然后再讨论这个否定是否有道理,是否值得其他科学家关注。如果你啥都不否定,你的言论就是纯纯的废话,打印出来浪费纸张。比如我说,我同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观点,这句话就是废话;我只有说,我发现相对论在某些情况是错的,才有必要问,说说看是什么情况?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介绍了基本的科学观念,咱们再审视一下西方历史问题。中国历史的形成,是因为中国到了两千多年前,逐步形成了“文人治国”的传统,整个国家机器的运作,大量依赖文件,这就形成了“大数据”,而我们的历史则是对大数据的精炼。故而中国历史对真实性的要求非常高,因为有了大量文件你要是还故意写错,那必然是居心叵测。但并非世界上所有人类都用中国的方式治国,故而其他地区未必形成了“大数据”。比如中国旧石器时代就还没形成大量文字记录,我们自己对着那些遗址也搞不清具体发生过什么故事。现在,假设你是历史工作者,在某个少数民族这里,听说了一个关于三星堆的历史传说,你会决定先清楚地记录下来再研判真实性,还是先研判真实性再记录下来?那肯定是要先记录下来,对吧?
希罗多德是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作家、历史学家,他把旅行中的所闻所见,以及第一波斯帝国的历史记录下来,著成《历史》一书,成为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完整流传下来的散文作品。
因为,希罗多德在欧洲文献中最早使用“历史”这一名词,后来一直被沿用,被尊称为“历史之父”。
这就是西方历史的起源。它不是来自于对“大数据”的精炼,而是来自于“所闻所见”,它是对各种听说的,自己琢磨的想法的记录。中文互联网上西史辩伪的争议有许多来源,其中之一,就是中国和西方的历史来源不同,研究方法和标准也完全不同。希罗多德《历史》显然不能盲目相信,比如他说“尼罗河的每年泛滥是由于上游地区受到炎热太阳的吸引”,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希罗多德同志的科学知识是比较有限的,考虑他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大概当时整个社会的科学知识也不是很多。但客观地说,希罗多德《历史》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西方的人文风貌,毕竟即便是见闻,也不大可能毫无真实背景。当然,今天的西方历史和希罗多德的《历史》不能画等号,但从本质上说,今天的西方历史仍然是西方历史学家对于古代的研究和思考。既然是研究,那就一定是在一个持续动态的辨析过程中,就像物理学一样,存在不同的思路、流派,新的思路可能推翻老的思路,等等。假设按照西方历史的思路来讨论,是怎样的呢?我举几个例子说。有个公众号“生民无疆”,质疑古希腊的人口问题,大致的观点是,根据古希腊一些战争的数据,反推古希腊有一千万人口,但古希腊在古代的生产力不可能支撑这个人口。我咨询过一些国外的历史研究者,他们基本上是认为古希腊的战争数据有误,战争规模不大,因此人口不多,只有几万、几十万的量级,生产力需求也就低了很多。假设反对“生民无疆”的人主张了这个观点,那这个辩论就可以继续下去,这就是一个有意义的学术讨论。比如伪史派可以继续提问,若古希腊人口这么一丁点儿,如何支撑灿烂文化?另一派可以考察古希腊文献,估测其中的知识量,推理创造这些知识需要的人工。这些其实是可以量化的,比如要形成一个科学结论,需要多少科研工作,几个人脱产研究,都是可以推理的。如此来回辩论,理论上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比较清晰的,说得通的关于古希腊的历史轮廓;或者是怎么也构造不出来,那就可以对国外主张他们的历史框架整体上存在错误,需要重新考证。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点,有些人说古希腊没有莎草纸,或者不够用,这个问题也比较简单,莎草纸工艺现在人研究的比较清楚了,多少莎草能造多少莎草纸写多长文章,很容易做实验。总之,西史辩伪是完全可以辩论清晰的,一个问题提出来,就应该存在答案。如果搞懂了,就来回答,如果搞不懂,就应该谦虚的说这个我外行。当然,笔者的意思,并不是说“否定西史”一定是政治正确,互联网上有些言论也是缺乏专业性的。比如有人说亚里士多德全集就是失传的永乐大典,这个可能性是零,因为虽然永乐大典主体我们看不见了,但亚里士多德全集是看得见的,中国文化主体也是传承下来的。著作风格更是相差万里。很多人没读过亚里士多德全集,它的风格说的好听就是叙述的特别“细致”,说的不好听就是信息密度极低,绝对不可能是中华典籍。西史辩伪更深层次的由来,是中国的世界历史研究的缺位,啥意思呢?就是中国人应该有自己的世界史研究,而不仅仅做西方人的复读机。比如中国人偏向唯物主义,看历史首先考虑当地人的吃饭问题,因为中国人有一个朴素的认知:吃不饱饭没功夫折腾文化。这当然是对的,但老外可能对吃饭没这么重视。所以中国人需要自己研究明白世界历史中各地人民的吃饭问题,不管一个地方的人是种地还是买粮食,他总要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才谈得上文明存续。再比如中国人的军事常识超过世界一般水平(无数倍),往往误认为世界历史所有的战争都要有后勤保障,运筹帷幄,整体协同,不知道绝大部分地区叫做“战争”的事,其实就是“持械斗争”,俗称“打群架”。你说地中海某处有个老大,带着兄弟们乘船到了另一个地方,跟当地帮派火并,获胜后声称帮派势力遍布沿海,中国人就听懂了,就不会说你是瞎扯淡。几年前我有个客户,是个非洲黑人,经常跟我们说,他爸是国王,他从童年开始领兵作战,跟隔壁国家争夺地盘。我一直就非常困惑,按说现在非洲也都有主权国家了,怎么做到一个小孩可以跟邻国作战?直到某一天真相大白,这个货自学中文,搞错了“国”的意思,只理解了“外面有墙,里面有好东西”,所以他理解成了“封闭式居民小区”,俗称“大院”。我说哥们你怎么学的?他找来一本书,上面详细解读每个中文字从甲骨文到后来的变化,对“国”的解释就是,有值钱的东西,所以要“保护”起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跨文化交流,哪怕误解一个字,就可能离谱到家。研究西方历史,是要用中国人的认知体系重新表述,而不仅仅是把西方历史书翻译引进。如果不深入了解每个时代的字词的含义,很容易误判。比如古希腊有个“原子论”,说的是物质分解到最后,有个不能分解的东西,叫做“原子”。有些人就顾名思义,说现代科学的“原子”来自古希腊。你猛地一听,哎呦喂,古希腊好牛啊。真的是这样吗?按照目前知道的古希腊历史,古希腊有辩论传统,关于“物质可分性”就有两套论点,一套是无限可分,一套是有限可分,如果认为有限可分,那就存在一个最小单元,就叫原子。这个词纯粹是辩论用词,和科学没有一分钱的关系。而科学里面对原子的定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道尔顿原子体系和现代量子力学的原子也相差万里,只不过这个词沿用了下来而已。有人说,那近代科学原子论是受了古希腊思想的启发。要是这么说可行。那科学史就精彩了。比如电子计算机发明前,西方就已经见过八卦图,早期计算机团队还有华人,是不是可以说计算机是受到八卦推演的启发?哥本哈根学派的人见过太极图,是不是可以说量子纠缠的思想来自“玄之又玄”?如果用所谓“神似”就能论证科学源自古希腊,那么同样的手法就可以证明量子计算源自阴阳八卦,因为把六爻对应到六个量子比特那可太神似了。我还可以“证明”现代芯片设计里面的振荡器思想来自阴阳相互转换,因为把阴阳对应到电平的高低,用反相器不停翻转,就是振荡器。我还可以说时钟电路为阳,逻辑电路为阴,因此“证明”芯片设计思想来自道家。但我们不干这事,因为这样除了吹牛逼,没现实意义。研究历史是为了得到经验教训。但粉刷历史并不会带来进步。对西方人来说,古希腊大神再理性,也解决不了制造业流失问题。我们要看到老祖宗的先进文化,要有文化自信;但也要直面满清时期的落后,记住历史教训。这样我们才能实现华夏复兴,避免重蹈覆辙。这才是学习历史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