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边界！

作者：卢克文
来源公众号：卢克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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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亲历死亡，是十六岁一个周末的早上。

那天我们几个同学一起走在校园林荫道上，同班同宿舍一名清秀安静的男同学，走着走着突然一翻白眼，瘫倒在地上，把我们都吓懵了，赶紧叫来了救护车把人拉走。

过了几个小时，电话里传来消息，说人已经走了，没救过来，是脑动脉血管破裂，他这病情很多年了，随时会发作，家里人其实也有心理准备。

那同学曾跟我一个宿舍，性情平和，平时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常记得他坐在上铺缝补衣服说笑，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刚过十五岁，就在市里的报纸发表过文章，惹得全班都有些眼红。

他那么年轻，走得那么突然，突然就把生命定格在十六岁，把大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个人死后，就会有很多余波散开。

记得我们那时在校门卫室等候消息，七八个同学正端坐在那里，接到他去世的电话，又震惊又惋惜，气氛沮丧，这时候学校四十多岁的保安正提着俩热水瓶进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说一个同学死了，我永远都记得，那保安第一反应不是同情或怜悯，而是往地上吐了两口口水，连声说：

大早上的！晦气！晦气！

到了晚上，快要熄灯的时候，校长来到我们宿舍楼，走进房间跟我们聊天，他逐一对我们进行心理辅导，无数次瞄了瞄去世同学的床铺，平心静气地劝我们不要害怕。

睡在床上时，我就一直在想，人死后到底是什么感觉？去了哪里？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打小就爱想这些事。

大概六岁时，我就跟我妈问起生死问题，我问我妈，人为什么会死呢？我妈回答的方式，是抬起手就给我一耳光。

我妈讨厌我说一些不吉利的话题，她吃苦受罪多年，很怕更可怕的噩运变成现实，有一次我拿着一根棍子学盲人走路，我妈直接过来先给我一巴掌，扇得我在原地转了三个圈，再一脚把棍子踩断，对着我骂骂咧咧好半天。

多年后，我妈也去世了，我还是想问她这个问题，但没有人回答我了。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一直想了解死亡，想知道每个人最终的归宿，但是死去的人，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复活过，几万年来也没人站出来谈谈亲身体验。

我只好从书本中找答案，但书本里都是些模棱两可的东西，作者好像自己都没想明白。

不管是搞哲学的还是搞历史的，没见到一个人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

而很多濒死者的回答，更像是脑部缺氧后的幻觉，而且他们只是濒死，并不是真正死过。

我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抱头思索。

大概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头都抱扁了，想出了这么一个逻辑。

我觉得人死后的世界，就是人出生前的世界。

我们出生之前的世界是怎样的？我们出生之前有没有感觉？

出生之前，不就相当于我们当时是死亡状态吗？我们的灵魂和肉体都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那不就是死亡吗？

我们出生之前是怎样的呢？大家回想一下，是不是什么都没有？虚无这个词都不能精准形容它，就是啥都没有，没有一点点知觉和痛苦，出生前的世界，好像被压缩成了一弹指的时间，我们就突然出生了。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前，经过了40亿年的进化才有了人类，光是我们民族的历史就有五千年，以前发生过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生生死死、轰轰烈烈，那么多人默默无闻、荣华富贵，这些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关系，就是一弹指的事情。

而且我们生下来后，还会发现自己就是个NPC，每天勤勤恳恳干活挣钱，专门给大人物做背景板用，有我们没我们，好像也没啥区别。

但“死亡后等于出生前”这个逻辑，是我推理出来的，我也没亲身体验过。

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亲身体验还是说服力不够。

直到最近，我亲身体验了这种经历。

当然，我不是说我死过一回，但那种经历，跟死过一回好像没什么分别。

一周前我做了一次手术，手术前必须全麻。

全麻前我跟多位有过经历的人聊了聊，我有一种预感，人全麻后的感觉，约等于人死亡后的感觉。

手术前一天我有些紧张，我知道全麻不痛苦，但要抢先体验死亡，让我有些局促不安，失眠到三四点才睡着。

到医院后，我先挨了一针留置针，然后被推进手术室，用打点滴的方式打麻药，我开始只觉得被针扎的地方微微有些涨，还在跟护士聊天，也就三五分钟的样子，聊着聊着，突然我没有了任何记忆。

我觉得用“睡过去了、晕过去了”都不能形容那种感觉，就是没有任何记忆，大脑不工作了，“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才是最准确的形容。

大概就过了一秒钟，迷迷糊糊听到助理医生说好了，然后我睁开眼，看到手术室的灯光，感觉到身体极虚弱无力，耳边听到护士在小声说话，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我问护士过去多久了，护士说我被全麻了两小时，但我感觉到的时间就是一秒钟。

这两小时真实世界发生过什么，其实与我无关，我的身体也任人摆布，并不属于我，这两小时在我的世界，像电影胶卷那样被剪掉了。

后来我问起医生这是什么情景？医生说，全麻就是大脑神经系统暂时被抑制关闭了。

我说那死亡，不就是大脑神经系统永久抑制关闭了吗？只是一个是暂时，一个是永久。

医生想了想，说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听完医生的回答，我突然发现，我多年寻思的死亡的秘密，在这一刻解开了。

而且我最想知道的两件事，也得到了确认。

一是人死之后，将进入不悲不痛不喜不哀的世界，是没有任何知觉和意义的，人出生前，和人死亡后的世界，都可以化作一秒钟，或者一刹那、一弹指的时间，这是一个生者从没有体验过的平静世界。

二是人死之后并不痛苦，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天堂，但也没有地狱，人死后就是彻底脱离我们在现世的肉体，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与死后无关，就像我被全麻之后，我的肉体跟我的精神世界是脱离的，二者并没有关联。

不要说真正死亡，就是大脑在濒临死亡时，都会自带麻醉剂的DMT化学元素，能在意识中打造一个平静安宁的感觉，使大脑在舒适的状态中结束运转。

这次全麻体验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认知，使我意识到，死去的人是不痛苦的，活着的人才痛苦。

死去的人，他就是完全消失了，无知无欲无求无为，无贪无嗔无痴无爱，他的世界化为一刹那，可能在等待下一次重启，可能永远不会重启，但他真的不痛苦。

而活着的人，才会因为别人的离去痛苦，人死后会有很多余波散开，这个余波不是散给死者的，是散给生者的。

死去的人，会给活着的人带来情感损伤和财产分配等问题，生者才会为这些事情烦恼，死者不会。

所以我们看到亲人去世，我们放声哭泣，我们真的是为亲人的悲苦而哭吗？

不是的，死亡是安详的，而我们还要承受生活中爱恨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些痛苦，我们明明是在为自己而哭。

既然我们人生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幻灭的沉寂，那我们生下来，这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觉得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理由，说得太高大上，感觉自己在骗自己，作为人世间一名普通的NPC，我们这一生就是在体验。

体验家庭、公司、社会、工作、旅行、恋爱、婚姻、战争等，体验温暖、孤独、痛苦、焦虑、欢喜、失落、绝望等。

人生没有意义，人生有个鬼的意义，你的一切都会归零，说有意义是在给自己强行加戏，人生就是体验。

按佛家的说法，人生的一切都是苦的，我不太赞同这个看法，因为人生很多体验，并不一定是苦，折磨、委屈、背叛、欺骗、重病这些是苦，但有些体验算不上是欢喜也算不上苦，比如坚持、忍让、迷茫、焦灼等等。

人世间的大部分事情，既没有多少值得我们高兴，也没有多少值得我们痛苦，我们活着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些不喜不痛的事情和情绪中度过的。

我小时候等待第一支预防针、我长大后的第一段恋爱、我第一次开车、我第一次做手术等等，这些都是人生的体验，类似的事情填充了大部分人的一生，谈不上有多悲苦和欢喜。

我们既不要对自己的人生过于乐观，也不要对自己的人生过于消极。

我活着的时候，就尽量扩展自己的体验，在不伤害自己和别人的前提下，多经历一些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多一些新的体验，人生就更丰富一些。

我如果要走向死亡了，那我就安安静静地安排好后事，告诉他们我是走向彻底的平静，宕机去了，你们别为了自己的生活而痛苦，你们为我哭，其实是为自己哭，我不想你们为自己哭得这么伤心，该怎么过怎么过，去好好体验你们后面的人生。

我就是去做了一次永远不会醒来的全麻，我的大脑神经系统永久关闭了，我很平静。

如果人生的起点和终点，真的像我推理的那样，是永恒而又刹那间的感觉，那人生还是非常宝贵的，因为我们只有这段时间，可以体验丰富多彩、色彩缤纷、充满复杂感受的世界，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才可以感受到微风、听到鸟叫、闻到花香，可以和家人一起吃饭，可以和同学一起看夕阳，可以和朋友一起打篮球。

这段夹杂着各种情绪和感受的人生之旅，是永不再来的，失去了还是蛮可惜的。

我们每一个人的宿命，都一定是死亡。

我以前很害怕死亡，但经历过不断思索推理，以及亲身体验过全麻后，我对死亡的恐惧正在消失。

同时我也想明白了，人生非要说有意义，那就是斑驳杂乱的体验感，每个人的经历都不相同，每个人的体验感也独一无二，多多经历、多多体会。

如果真的要面对死亡了，那就平静去面对，但如果还能活着，那就好好过，好好面对我们自己这又嫌弃、又喜欢的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