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土匪！

作者 :正文注明 2024-03-11 16:43:07 围观 : 次评论

作者：龙牙
来源：龙牙的一座山（ID：Longyadeyizuoshan）

我是见过活着的职业土匪的，这人解放前在土匪窝里地位还并不低，是排名很靠前的土匪之一。

跟那种青黄不接时候上山参加匪帮的贫农不一样，他是常驻山上的匪首，也趁着民国末年匪患空前猖獗到处流窜作案。到解放后西南剿匪他看形势不对早早选择了投共做内应把自己那帮子“弟兄”给卖了，功过相抵解放后没有被判刑。

这人一生行事低调谨慎，两条道他都怕，黑道他怕寻仇的，白道他怕被清算，因此一辈子不言不语安分种地。因为是本家大伯不出五服的老人，我管他叫“青河大爷”，到老了妻子死后改革开放社会氛围活泛，那些解放前的恩仇家也都老态龙钟，他嘴上才松动了，给我讲过不少老土匪行当的“规矩”。

我亲眼见过此人以近80岁高龄，徒手用寸劲打断一块一寸多厚的木板，断茬呈锯齿状，干净利落，手上是有真功夫的。

可能是杀孽太重吧，他一辈子子息不盛，只有一个女儿还早早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留下一个外孙自己抚养长大。解放后安心种地倒也算安居乐业，娶了个妻子过着小农生活，文革中因为山高路远没有受什么冲击，仇家也不知道是死绝了还是不敢来，也没来找他麻烦，最终80多岁寿终正寝。

此人原本就是个镖师。

我老家山高路远地形复杂，又是岷江交通要冲，沿长江溯流而上会遇到一个号称“小三峡”的地方，平羌。很多船到这里无法继续往上，拉纤张帆都没办法，只好在下游乐山一带的牟子、关庙一带卸货改走陆运，通过这一片山区之后到上游的汉阳再装船继续往上抵达成都。

因此，汉阳是个挺大的水陆码头。

不少现在的乐山名菜比如钵钵鸡，发源地其实就在汉阳，可惜此地现在行政上归眉山市青神县管辖了，文化上、习惯上还是属于长江航道上游习俗。

在汉阳码头讨生活，是我们这一片解放前许多年轻人的出路。山上种地半死不活，饥荒饿不死却也过得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下外出去码头当搬运、打苦工，也比山里跟野兽为伴强。

这是我家附近一个老房子的残骸，建在一个悬崖下方，连屋顶都没有，悬崖也被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烤出来一层黑灰，避雨却不挡风。这老房子我小时候还见过里面陈设，一根老粗的木头一剖两半就是“床”，堆些干草、野棉花就是被卧。

青河大爷也是在这种环境下去汉阳码头学徒的，小时候猎户的底子，去镖局做学徒习武走镖，从趟子手干到镖头，最后自己开的镖局。

说来传奇，他从替人打工的镖头，到自己当老板，机缘居然是抗战时候川军混战，刘湘跟韩复渠密谋阻挡蒋介石入川失败随后病死，其部署亲兵四散而逃，其中一股跑到汉阳镇半夜劫掠，一夜之间镖局总镖头一家惨死睡梦中。他这个镖头出了一趟镖回来发现，嘿，这镖局成他的了。

镖局这一行跟武侠小说里描述的不一样，不是靠武功吃饭，而是靠人情。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再强的武功你能打几个？人生地不熟，搞你的办法多得是，陷阱、埋伏、擂石、滚木，总有一款适合你。深山老林里靠武功靠刀枪靠枪炮都是徒劳，不少危险路段靠人多也没用，傍山小道拖拖拉拉好几里地，中间险要地方几块大石头砸下来首尾不能相顾，抢完就跑你能拿他怎么办？

唯一稳妥的办法是请本地镖局。

真要确保人、货两全，就是找青河大爷他们这种镖局。他们既是镖师，实际上也就是土匪。

民国这种乱世，不要想当然，人多势众不好使的。

镖局、歇店、土匪，本来就是一伙人。

一个商队如果请了镖师，等于是交了“买路钱”，镖师带着走路到了歇店，店家自然心领神会，有无数的暗号给山上的土匪，再加上镖师一路喊号子，占山为王的土匪怎么会打你的主意？

一股土匪的地盘自然也不会有别的土匪，小股匪徒早就被清剿或者收编了。商队过去镖局是要给土匪分红的，甚至歇店开店做生意也有份子例钱，否则明晃晃土匪窝里怎么会有给你商队歇脚的店子？

镖师的危险性在于土匪“呛行”。

流寇不论，别的山头土匪“跨区域作案”也是有的，这种才有危险性。这种时候镖师他管你商队的死活呢？见势不对麻溜儿跑了，扭头上山找土匪一块商量办法不要断了财路才是正经，赶紧把自己地盘给保住。

保不住咋办？

保不住赶紧想办法跟新的山大王搭上关系，换个老大混生活，实在不行想别的办法，说什么也跟你商队的人没关系。

武侠小说热衷于把镖局镖师打造成某种重情重义的江湖大侠形象，那是扯淡的，纯属坐在书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说家的臆想。现实里的镖局镖师，不过是土匪代理人。

说到底，商队缴纳买路钱，两种方式，要么去镖局，要么去挨刀。

青河大爷的镖头生涯结束于抗战，蒋介石入川以后剿过一次匪，剿匪没什么成果，却把镖局生意搞黄了。当时所谓“剿匪”更多是控制类似于汉阳镇这种交通枢纽，山里面他蒋介石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清剿，带枪的“老总”来了，哪有你镖局的活路？

收买路钱，你土匪哪干得过蒋委员长？同样黑道出身，委员长在道上辈分可不是你青河大爷能比的。

收编刘湘势力以后蒋介石顺手就控制了诸如汉阳镇这种水陆码头，官商有机帆船可以通过平羌“小三峡”，民商还得收一道所谓的“税”，委员长可谓是旱涝保收。

枪炮、大米等等战略物资可以通过机帆船走岷江里面上通下达，维持“国民政府”运转不成问题，民间么，委员长收完了税就该你自求多福了。

镖局想分一杯羹？做梦去吧。

镖局这个古老的行当迎来了结局。

抗战期间国民政府严重依赖外援不是没有理由的，实际上委员长既没有能力也没那个想法去调动全国资源，一方面军阀割据客观存在，另一方面就是他自己也缺乏控制基层的能力，拿到“点”，连成“线”基本上就是他的极限，想要通过基层组织扩展到“面”，难为他了。

把政令扩展到“面”需要大量基层工作人员，有能力有意愿干这个事情的人，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被他自己杀了个精光，剩下的跑去了延安。

民国的“面”，实际上就在青河大爷这种江湖人士手里。

镖局倒闭被勒令关门以后青河大爷丝毫不慌，扭头就去山上落了草，驾轻就熟都不需要领路人，带上镖局伙计就去。土匪当然也不会拒绝，本来就是“自家兄弟”……

歇店也摇身一变成了情报站，客商来了歇脚——报信——勒索——分红，一条龙服务给你整得明明白白。

都说民国“税多”，这也要看情况，他有能力收税的地方往死了刮地皮，但是他控制不到的地方却一毛钱税不用交。老实巴交的商人走一处交一处税，反而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恶人逍遥自在。民国基层失控一大表现就是深山老林实际上没法收税，各种偷逃税款也很容易，但是能够控制住的地方就会把税收到2024年去，毕竟花钱的地方那么多。

小歇店、土匪、落草的镖师，那是另一套“政府”。

他们也要维护商路畅通，国民政府不管的地方他们管，修桥铺路、适当收过路费，也不能涸泽而渔。清朝留下来的官道也得保持始终有商队，否则哪来的收入？至于下山抢劫、绑票，那毕竟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偶尔为之可以，哪能天天干？

民国末年大致上就这个情况。

亲眼见证两个绵延数千年从未断绝的古老行当彻底绝迹，是什么体验？

青河大爷对此有绝对话语权。

西南剿匪其实就“三板斧”，土改、作战、建立基层组织。通过土改落实“耕者有其田”，打仗击溃消灭土匪武装，基层政权就建立起来了，土匪失去了卷土重来的土壤。搞笑的是这时候中国还在跟全世界公认“最强大”的美国打仗，就这么轻描淡写，搞定了。

“镖局”这种依附于土匪产生的行业自然也没了用武之地，据青河大爷讲，他后来走以前的“官道”故地重游，来往路人一个小媳妇提着鸡鸭背着孩子回娘家，居然只身一人都不怕，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随后公路通车，这条道慢慢彻底消失在漫山遍野蓬勃生长的草木里。

昨天我才跑去走了一趟这个“古道”，大致上随着岷江航道建立就有的古老商路，现在是一条“村村通”水泥路，在险峻的悬崖峭壁里硬生生凿出来的，6米宽甚至能轻松会车。路上几个以前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人头崖”、“饿虎滩”、“一步跳”，现在一脚油就过去了，唯独留下一个让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地名：懒婆娘山。

这婆娘得有多懒，才至于用来命名一座山？

不管婆娘懒不懒吧，干过镖局当过土匪专以劫道为生的青河大爷最终投了共，那是另一个故事，他从来不讲，彻底烂在了自己肚子里。因为他没祸害过自己老家的人，也算剿匪有功，后来定成分是“贫农”，谨小慎微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最后一个土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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