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分钟看完《OOO》」影片?日本快电影风潮,暴露了社会有多疲累
观赏一部快电影就直接等于观赏完一整部电影,明天一样能与上司讨论哪位超英雄死的是否值得——快电影都能帮你好好地抱佛脚这些资讯。
电玩游戏杂志记者、电影DVD杂志主编稻田丰史,过去曾写过《美少女战士世代社会论》与《「大雄系」男子与藤子.F.不二雄的时代》等等作品。很明显,稻田先生对于电影、漫画与社会现象等等领域都有研究。
这一天,他在大学里采访学生们,而回答会用「2倍速」观赏电影的学生总数约35%,但是,看来2倍速仍然不够快,会用更高速度……甚至手动调整影片进度条……在10秒内看完一部电影的学生人数,高达50%。稻田先生心有所感,他开始撰写自己的下一本新书……
而就在此时,2022年5月19日,东宝电影公司、东映电影公司、日本电视台等等13间日本最大的电影与电视公司,在仙台法院正式提诉3名年轻人,控告他们在2020年6月6日至7月21日间,在没有取得这些公司的授权状况下,剪辑这些公司相关的5部电影内容,分别加上剧情解说的配音,制作成5部10分钟左右的短片,发布在YouTube上。
电影巨头们控告这三人先前以这种手法,总共剪辑了49部电影的短片,这些放在YouTube上的短片,总点阅次数超过了1000万次。电影与电视公司以每次点击播放都会对他们造成200日圆的著作权侵害金额计算,1000万次点击被换算成了20亿日圆。
13间电影电视圈的巨头企业,向这3名当事人求偿了20亿日圆的赔偿金。而这起官司,是日本史上第一次提诉「快电影」(ファスト映画)的刑事官司。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达志影像
快电影,这个名词诞生的时刻,远晚于这项产物诞生的时间点,它似乎想要亡羊补牢地向还不认识这种风潮的民众解释,因此这个名词的命名法有点语无伦次:「快」,指的是缩短原电影内容至10分钟左右的长度,通常仅剪辑这部电影最多爆炸效果或是关键剧情的镜头;而「电影」当然指的是惨遭非授权方剪辑的被害者。
不过,YouTube上仍然能见到大量其他快电影短片,标题写着「一口气看完《西方极乐园》全三季!」、或是「睡一觉能赚30万,女孩直接成为千万富翁」等等耸动文案,而这些影片动辄都有破万点击量,许多这类内容写着简体字的YouTube帐号,也都有数十万的粉丝。
日本市调机构Cross Marketing,在2021年做了一个比稻田先生的采样数更大的市场调查,结果,在20~69岁(主要的电影客群)的受访者里,曾经使用倍速放映功能的人数多达34.4%,而其中20多岁的受访者,有49.1%都使用过这种功能。
受访者表示:「一播放电影就以最高速前进,发现画面上有变化之后再调回正常速度……反正只要看懂开场与结局就好了」、或是「我会用1.25或1.5倍速度跳掉那些无趣的对话桥段,这样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从这些受访者的心声看来,看电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效率的娱乐活动。事实上,「CP值」(性价比)一直是日本进行快电影研究里不断出现的字词。对于现代观众而言,他们更讲究电影票价/观赏时间,与他们从电影里获得乐趣的比例多寡。
因此,当你发现一部新上映电影并没有足够吸引力……但你仍然对其保持好奇时,YouTube上的快电影便成为了极其便利的「试毒者」。它可以快速讲完一部两小时电影的内容……同时这些短片也直接给予电影简单粗暴的评价。让你只需要花费10分钟时间,就能知道当初不到电影院观赏这部电影的选择是否正确……顺便知道这是不是一部「烂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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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管是Cross Marketing或是稻田先生的大学研究,似乎都显示了Z世代(90年代后半~2010年代前半出生)是热爱快电影的主流群体。这对许多厌恶快电影的族群而言,立刻批评这是年轻世代对电影艺术的一种污辱,批评这些人「年轻不懂事」、或批评「现代年轻人真是不如我们那时候」等等。
这种世代鸿沟似乎永远都会在世代间出现,从过去的「草莓族」、到现在的「看谷阿莫没前途」,这类批评似乎只是换个主体与形容词罢了,难道,快电影真的是年轻观众的原罪之一吗?很可惜,答案没有那么单纯。一如娇嫩的草莓要能够成熟,也是种下草莓的农夫悉心呵护的结果:根据稻田先生的研究,快电影风潮的产生原因,正与上一代所制造的环境息息相关。
如果我们将2020年、2010年、2000年乃至1990年的日本电视综艺节目,抽出来比对,可以发现其中一个最明显的差别:「Telop」(テロップ)的数量逐年增多。 Telop原本是一种放映设备,用来传送全萤幕的静止画面,日后这种装备名称,转化成为了在电视画面上打出字幕的技术,而后来在日本,在画面打上简短评语、或重点提示等等短字句的放映手法,皆被称为Telop 。
当你在收看现代日本综艺节目时,可以发现,常常整个画面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telop,它们正忙着解释来宾的情绪反应、主持人的言外之意……即便你将电视转为静音,你还是能从这些telop里,看懂这些没有逐字字幕的节目现在在演什么。
在2000年之后,Telop逐渐成为了综艺节目的主流手法,它们常常出现得太过频繁与泛滥,甚至有「telop大洪水」的形容说法:整个画面顶标底标左标右标全是telop,观众能看到的节目现场画面,仅剩下中央的一小方空间。
观众不需要理解节目内容,他们变相地成为了telop的奴隶:telop会告诉他们现在这一段很好笑、很悲伤、还有精彩部份再5秒钟就到了。至今长达将近20年的telop风潮,某种程度上使得摄影棚的摄影师变得更轻松——他们不再透过花俏运镜来传达现场气氛有多活络,因为telop会帮他们代劳;而主持人也不需要满场跑,因为观众更关心telop上写什么,无暇盯着主持人穿梭全场。
对观众而言,telop可说是微言大义,但这却也缓慢地影响了观众本身:他们的收视方式变得怠惰了,永远只等待下一张telop提醒他们该欢呼了。这种影像处理手法的目的,是为了辅助观众更快了解节目内容,但曾几何时,telop却成为了主体,而对2000年后出生的年轻观众而言,telop甚至是他们的「字幕」。而快电影……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电影的telop。
- 日本综艺节目中的telop:
2000年之后,日本教育界提倡「职涯教育」(キャリア教育),倡导在日本面临国际化潮流下,各大产业开始经历结构上的变化,而教育也应该改以学生们未来的就业、与适应社会变化作为目标,期望每位学生都能在离开校园后,具备进入职场的基本能力与工作心态。这种教育方针更为务实,鼓励孩子们在校内不要只当个认识课本的学生,而是应该积极发展人际关系、积极从事校内不同职务、理解分工合作的重要性等等。
职涯教育立意良好,看来更「接地气」,但是,实行上却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职涯教育与职业教育不同,职涯教育不像国内的职业学校教育,以实际职业的专业知识与技能作为重点,而仅是培养「正确的工作心态」与「适应职场的基本能力」。
但是,在社会多元化的发展下,所谓的「工作心态」与「职场生存基本能力」的定义,也不断地在变化。在国际晶圆大厂的工作心态,与在传统艺术手作品工厂的所需心态并不相同,而职涯教育在统一全国方针的状况下,无法传达这种职业差异性的状况。
副作用由此而生:听到「工作」,对大多数接受职涯教育的学生而言,就是穿着西装进入企业摩天大楼上班。你必须积极参加下班后的公司聚餐活动,或者在上班时积极参与工作讨论。这些想像都没有错,但对学生而言,他们对工作的想像却被单一化了。
无形中,学生也认为这样成为企业上班族,才是进入社会最成功的目标。这种功利主义同时激化了年轻学子对于CP值的概念:相同的工作份量(成本)下,获得报酬(效益)越高越好。相对的,如果他们要花两小时坐着不动看完一部电影,那么坐着十分钟看快电影似乎更为「划算」。
以上两个社会变迁要素,都是形成日本年轻人快电影风潮的原因之一。其他因素还包含了:串流平台无止尽地提供新作品,导致观众不胜负荷。举个例子,NETFLIX在去年就喊出了「每周上架一部新电影」的目标,但平均每周上架的新作品不只电影,还包括了各国电视影集与新动画等等,NETFLIX带起的「追剧」(binge-watching)风潮,渐渐不只是要观众熬夜而已,你必须得花超过24小时才能看完「本周新上架」的内容。
但这些因素都还是其次,最大的因素,是现代日本年轻人,确实「没有时间」浪费两个小时。以稻田先生亲身观察身边大学生的生活而言,他们收到父母给予的生活费,仅为30年前的1/4,打工已经是大多数学生必备的「日常课题」,而在工时提高与物价飞涨的状况下,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预算从事娱乐活动——时间还是有的,但不能「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除了手游等电玩游戏这种可以获得高速娱乐反应的方式之外,这些年轻人必须透过另一种方式,接触他们上一辈喜爱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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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年轻人酷爱高概念、一望即知的电影,让他们在决定「投资」(买电影票或点击一部串流电影)前,先对自己的投资有十足的把握。这种时候,快电影宛若股市名师一般地登场了,它们铁口直断这些电影的好坏优劣,让你能安心将今天仅剩的两小时自由时间花在电影上……
这种情况久了,你甚至不需要真正花上两小时看电影,观赏一部快电影就直接等于观赏完一整部电影,明天一样可以在学校,加入那些讨论《复仇者联盟》剧情的同学之中,一样能与上司讨论哪位超英雄死得是否值得——快电影都能帮你好好地抱佛脚这些资讯。
20亿日圆的官司正在进行中,但更多的快电影正在日本YouTube与TikTok等平台上出现。我们暂时将东宝或东映电影公司的损失放在一边,快电影带来的伤害是长远的:日本主流电影圈已经不再制作剧情复杂或是著重在人物心理状态的冗长电影,电影长度也在逐渐减短当中。同时,漫画或游戏改编电影在这5年里已经成为了主流,因为电影公司清楚,年轻人对漫画或游戏的兴趣,已经比需要细细品味、缺乏互动性的电影更大了。
日本快电影风潮的诞生,并不是电影的错、也不是年轻人短视近利的错,这仍然是教育、社会结构、甚至电视圈形成的巨大问题。稻田先生将这些研究写进了他的新书《快电影、爆雷影片——现代内容消费的进行式》,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
「快电影并不单纯是属于年轻人的问题,它是现代所有人的习惯……这些造就快电影的环境,都是由大人们打造而成,这是大人们的责任……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余裕了,大家永远都很疲累,不想再付出感情,每天的工作与人际关系已经很累了,回到家也不想再看令人心累的那些电影了……这不是Z世代的问题,这是整个太过疲累而没有余裕的社会会发生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