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藏在《大法师》小女孩的嗓音里:创造出可以想像的视觉风景
莫屈:「法国的尚雷诺瓦对具有真实感的声音特别感兴趣,也走得很远,几乎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语录:『配音,就是用其他声音来取代原音,是一项魔鬼的发明。』如果这件事放在13世纪,从业者会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其罪名是宣扬灵魂的双重性!」
翁达杰:你曾经说过,卡通片和《金刚》(King Kong)之类的停格动画,在1930年代导致了电影声音创作的突然飞跃。那是如何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呢?
莫屈:那是由比较实际的问题引起的。因为动画是一格格地拍摄,无论是画出来的米老鼠,还是雕塑做成的金刚,都不可能拥有与之伴随的声音。
你必须为它创造一条声带,才能创造并完成对它们的三度空间特性的塑造,因为它们本身是不存在的。让动画角色发出声音,可以促使观众暂时搁置怀疑,认为—既然它们发出了声音,那它们肯定也是真实的吧。
翁达杰:而这就导致了声音的虚构……
莫屈:正是如此。由于它们本来是没有声音的,创造者就可以任意想像。假设我们在拍摄一场戏剧演出,人们说话、走动、拿起杯子、放下杯子、关门等,这些动作自然都有具体呈现并产生相应的声响。
所以,对真人演出的电影而言,除了直接将那些声响捕捉到以外,似乎没有显而易见的理由需要再做点别的什么。在动画电影中,你必须为创作出来的形象赋予一种声音,而这些声音本身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对幻想类型的电影而言,比如《绿野仙踪》(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你又得做相反的事:你必须消除那些感觉不太合适的声音,而以别的什么声音来取代。我认为,早期卡通片虽然常被视为不太严肃的玩意儿,却为电影艺术埋下了一颗种子:声音是可以当作隐喻来使用的。
尚雷诺瓦:「配音,是一项魔鬼的发明。」
Photo Credit:《大法师》,来源:IMDb
翁达杰:早期的电影创作人中有谁最先注意到这个?
莫屈:法国的尚雷诺瓦(Jean Renoir)、何内克莱尔(René Clair),美国的西席地密尔(Cecil B. DeMille),以及德国的佛瑞兹朗(Fritz Lang)。特别是雷诺瓦,他对具有真实感的声音特别感兴趣,也走得很远,几乎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他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语录:「配音,就是用其他声音来取代原音,是一项魔鬼的发明。」如果这件事放在13世纪,从业者会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其罪名是宣扬灵魂的双重性!
在雷诺瓦看来,一个人的嗓音就是其灵魂的表达,在嗓音上面做任何动作,都是魔鬼的行为。因为魔鬼经常被表现为声音与形象的冲突,像是在《大法师》(The Exorcist)中,小女孩说话的嗓音不是她自己的。配音带来的这种诡异性、双重性,其中有很多东西都是大可以琢磨的……
据雷诺瓦自己说,他也是第一个录制抽水马桶的声音并用在电影里的人。他当时从录音部门拿了麦克风和线缆,直接跑到大厅的厕所里录下了冲水的声音。这是前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那部影片叫《堕胎》(On purge bébé),意思是「给婴儿服泻药」,本来是一部舞台闹剧,最后成了雷诺瓦第一部在商业上成功的影片。
希区考克如何在电影中「使用」声音?
翁达杰:你曾说希区考克(Alfred Hitchcock)对声音的使用也有许多创新,他的方法很有想像力。这一点在我看他的电影时,倒是没有注意到,我看到更多的是他在视觉上的创新。
莫屈:希区考克对声音的使用量非常巨大。有个著名的片段,应该是《国防大机密》(The 39 Steps)里的。一个女人正要尖叫,镜头切换到一个隧道画面,一列火车呼啸而出,洞口与她张大的嘴形正好吻合。就是在你正强烈地期待着什么东西时,另一种东西填了进来。
不仅如此,他在早期一部叫《敲诈》(Blackmail)的影片里,还用到了对白扭曲(dialogue distortion)的技巧。
故事讲女主角因为前一天晚上用刀子杀了人,第二天一早,她下楼来与父母共进早餐时,听到的所有对话音都含混不清,除了「刀」字。比如她父亲这么说了一句:「请把切奶油的餐刀递过来。」这是最早使用声音来表现人物内心状态的案例之一。
他用声音创造出了「可以想像」的视觉风景
Photo Credit:《大国民》,来源:IMDb
翁达杰:还有奥森威尔斯(OrsonWelles)……
莫屈:他的背景是剧场和广播,在这两个高度成熟的领域里,他已经将声音的使用推到了一个极限,只要想像一下他在《世界大战》(The War of the Worlds)广播剧中那段著名的无声处理,就能了解他的成就。所以,他在40年代早期进入电影界时,也带来了他那一整套的戏法——用声音来唤起对空间的想像。
大致说来,这些手法在好莱坞似乎并不是非用不可。因为已经有了视觉的呈现,只要把摄影机对准一个场景,你就有了空间现实,不像在广播中必须用声音来激发对所有事物的想像。
威尔斯发现自己的广播技巧非常顺畅地嫁接到了电影中,可以把广播剧的美学形态与电影结合在一起,而这正是他的第一部电影《大国民》(Citizen Kane)的代表性贡献之一。
翁达杰:所以,他在广播的领域里,确实不得不发明出「恐怖」来,发明出一种可以想像的视觉风景——雨雾迷蒙的街道或空荡荡的大厅—这样才能为听众营造出一种基本的氛围。
有了这种工作经历,他在电影里对声音的使用方法就显得非常不同。他知道可以透过变形、夸张的方法,来达到某种效果,所以他的音轨就不会只是一条「录音」而已。当垂死的凯恩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玫瑰花瓣」时,你能感觉到、能看见那个词带着情感,从整座房子里穿过……
莫屈:是的,真是这样。
翁达杰:我有好一阵子没看这部电影了。他真的是有意识地、全片贯穿一致地这么做的吗?一种选择性的声音狂欢?
莫屈:是的。
翁达杰:把声音当作一种光线来使用。
把声音当作一种「光线」来使用
Photo Credit:《大国民》,来源:IMDb
莫屈:确实很像是光线。混音对我来说有一种迷人之处:我们对声音的色彩构成的态度,像是我们选择强调哪些声音、如何在声音周围加上一种空间氛围、选择去掉哪些声音等等,非常像是摄影指导对光线的处理方法。
比如,透过增强脸部各个面的受光,将背景的亮度调暗,并让背景稍微失焦,然后在那儿再放一盏灯来照亮桌上的一枚戒指,否则你就无法看到它等等。摄影指导是在用画家的方法来引导眼睛,强调某些东西而弱化其他某些东西。但这些在拍摄结束时就固定下来了,后面没有多少更动的余地。
不过,现在这也很难说了。我们现在进入了数位操控的新时代,可以根据场景在影片中的功能,在事后调整一场戏的光线。诸如此类的事情也变得越来越有可能了。
在声音处理方面,我们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能力——透过改变声音出现的位置或控制其音量大小,我们可以改变一场戏的「光线」感觉。比如说透过声音,我们可以让场景「灰暗些」,使得场景气氛对观众情绪所造成的影响,如同在更暗的光线下拍摄的一样。
我在混音时,脑子里最强的念头就是光线感,既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在画面中突出某些东西、让人与角色的认同可以更加身临其境等,从而达到强化故事某些要素的目的。
你越是注重探索事物的情感维度,就越会注重声音的隐喻力量。现实只能走那么远,再往下走,你就必须超越现实,超越取景框。
我常常发现自己低估了在这方面所能推进的程度。当我在影片中放进某个声音时,一般很少发现它的反应是:「哎呀,不好,太过了!」通常它都是说:「噢不,不够,再多来一些吧! 」
如何制作出《英伦情人》里空洞的沙漠声音?
Photo Credit:《英伦情人》,来源:IMDb
翁达杰:我记得你在谈到如何制作《英伦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里的沙漠声音时说,真正的沙漠无法为电影提供一条良好的音轨。
莫屈:沙漠是一个广阔的空间,当你身处在沙漠之中时,它引起的感受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问题是,如果你录下那个空间中实际的声音,它听起来会跟你身处其中时的情绪感受没什么关系。因为那种声音其实是一种空洞的、无菌的声音,你可以听到人们说话,很清晰,但其他就没什么了,除非吹来一点什么风。
在《英伦情人》里,我的办法是用声音来激发出一个空间,而这空间是沉寂无声的。我们加了一些类似昆虫叫声的音效进去,这些声音在现实情况下,是不可能出现在沙漠那种地方的。我用了一系列细微的喀哒声,以及昆虫出现时会产生的声音。
我们竭尽所能,寻找最微弱的声音——那是沙粒互相摩擦所发出的。那些声音就算是你放个麦克风在那儿,也不可能录下来,比如粪堆中的苍蝇嗡嗡声。我们使用了那些细微的声响,用它们编织出了一片织锦。
翁达杰:你有没有想过一些什么办法,来唤起距离感和空间感,比如远处的驼铃声、人声?
莫屈:主要是透过处理人声的方位。如果某人在50英尺以外,我们会仔细留意那种声音在50英尺外听起来是怎样的。如果那个声音碰巧没有被录制到原始的音带上,我们会对(重新录制的)声音进行声学包络(acoustic envelope)处理,使它听起来像是有50英尺远。
翁达杰:那是在混音时完成的吗?
莫屈:对。
翁达杰:那么有没有一个更早的阶段,在混音前就可以加进那种效果呢?
莫屈:没有。所有那些附加的声音空间感的微调,都是在混音时进行的。因为那时不仅所有的元素都齐备了,你也身处在一个电影院空间里,完全可以根据你的想法做精确的调整,达到影片在电影院放映时应有的声音效果。
《美国风情画》中的电台节目,也是事后才加进去的?
Photo Credit:《美国风情画》,来源:IMDb
翁达杰:在早期的电影如《美国风情画》 (American Graffiti)中,你是负责声音的,你们使用现场音乐(source music)产生的那种效果,是你和乔治卢卡斯(GeorgeLucas)在拍摄时一起做出来的,对吗?
莫屈:不,那些都是事后加入进去的。拍摄之后,混音之前。我们依样画葫芦地模拟了一套电台节目,就是你在1962年夏天偶然调到XERB电台听到的那种:有沃夫曼杰克(Wolfman Jack)在聊天,有广告,有歌曲,也有人打电话去点播音乐。
我们把那个模拟电台节目的录音带拿到不同的音响环境中,在真实的世界中重播出来,并用另一台录音机把我们听到的捕捉下来。我把这个方法命名为「实景化」(worldizing)。
在混音时,我分开调控原始版的电台节目和「实景化」的录制版,让第一轨渐入、渐强,我就能强化节目和音乐的力量与清晰度,假如那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的话。要是我们想把声音压到背景中去,可以在等化器上调整,强化第二条轨道,事实上是第三条轨道了。
因为我们所有的「实景化」录音都进行了两轮,进一步地把声音偶然化,以便一旦需要时,可以将它变得像是一场雾,像雨天的雾那样铺在背景里,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却把角色四周的空间填充得满满的。
它是摄影中「景深」概念的声学对应。如果我要为你拍摄肖像,我不希望背景也是清晰的,因为我想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脸上,所以我会调整镜头的景深,把背景压到失焦状态。这样的方法之前从未如此全面地实践过。 《美国风情画》在这方面是一次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