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深陷战争僵局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2022年9月21日，普京发表视频讲话，宣布进行部分动员。同日，俄罗斯股市开盘暴跌，莫斯科交易所指数跌幅超7%

这一天，已是俄乌战争开始的第211天。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场本被视为毫无悬念、“以大压小”的战争竟然持续了这么久。

俄罗斯作为联合国五常之一，攻击一个陆路接壤、人口仅自身30%、GDP约自身十分之一且还知根知底的邻居，竟打成如此僵局，还在前段时间一度被反攻，实在是让人诧异之极。

虽说乌克兰身后站着源源不断提供支援的美国和北约，可俄罗斯军队自身的“拉胯”，必然才是战局如此走向的最重要的原因。

昔日世界军事第二强国缘何变得如此？这还要从俄罗斯的军改说起。

先讲一个漫长的背景。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陆军的根本矛盾其实就是一对：大规模战争潜力 VS 即用战力。

前一个名词大家都明白，后一个的意思是能随时随地投入战斗的军事力量。

苏联时期，苏军无疑是以在中欧战场进行大规模战争（特别可能是机动作战）。

在苏联时期的基干制下，少量苏军部队维持着较高的满员程度作为即战力，大部分苏军部队的人员充实程度则较低，用于在平时维持架子，战时动员后形成战斗力。

当然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陆军从苏联时期的399万萎缩到50万，后来又变成40万、35万，义务兵征兵越发困难，而且面临一系列法律、社会问题的限制——

比如现在大家都知道的、非战争条件下义务兵不能出国作战），俄军显然难以同时维持基干部队和满员部队。

整个90年代和00年代前半，俄军的战略思想仍然认为，俄陆军的主要任务是在欧陆平原上和入侵本国或盟国之敌实施大规模运动攻防作战（因为俄常规实力的虚弱，所以俄军倾向于运用核武器）。

因此，俄军保持了大量的基干部队，同时还维持了数量巨大的上级梯队的战斗支援（炮、防、工、化）、战勤支援部队（通、运、保）。这些部队不少在平时也处于基干状态，战时通过动员实现编成。

车臣战争中的俄军

但是很容易想象，如果大量维持基干部队，就会严重降低即用战力，即齐装满员的常备军数量。

所以到2008年，时任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久科夫所面临的状况就是——

俄陆军空有45万员额，能在不经国防动员、短期预警后投入战斗的兵力不足30个营战术群。

营战术群不是什么谢尔久科夫（2007 - 2012）或者绍伊古时期（2012 - 至今）才诞生的新鲜事物。

作为一种用于在机动作战背景下实施遭遇战斗的战术部队，其理念来源是卫国战争后期的先遣支队，而其编成结构和战术运用思路最晚也可以追溯到60年代中期。

所谓营战术群，即规模不大，但有足够的毁伤能力，且能在数天内独立行动，并能够有效地遂行合同战斗的合成营。其中兵种编组包括坦克、摩托化步兵、防空、工兵和其他战斗支援分队等等。

可以说，一个冷战中后期的机动-遭遇战背景中的苏军师先遣支队和苏军团前卫营，都在各方面和今天的营战术群高度相近。

苏俄军（还有多个独联体军队，包括2014年的乌克兰军）基干部队维持的战备分队，也会考虑如何维持平时的满员分队，以便在短期预警情况下编组这样的营战术群。

谢尔久科夫时期同时是俄军对未来战争看法发生急剧转变的时期——

由于美俄、欧俄关系良好，美欧的普遍裁军，以及南奥塞梯-阿布哈兹战争的影响，俄军转而认为在未来，由近同等武装力量之间实施的大规模常规战争已经很难发生，俄军需要的面对的战争是中低烈度的、复杂政治军事民生条件下的“混合战争”。

谢尔久科夫系普京和梅德韦杰夫师弟，历任圣彼得堡市税务局局长、俄联邦税务总局局长。2012年因腐败问题被解职

在这种情况下，谢尔久科夫做出了激进的改革：首先是废除基干部队。

这点其实大家都说的很多，但有一个问题没有提到——

谢尔久科夫的新面貌改革从很大程度上还削弱了上级梯队的战斗/战勤支援力量。

确实，在这个时候旅和营战术群的编实度提高了，即用部队的数量也提高到了约60个营战术群，但战役军团及以上梯队所属的支援部队，如集团军/方面军炮兵、工程兵、防化兵、运输兵遭到了显著削弱。

至于师、旅在当前的编制思想下，基本没有不编入营战术群的直属资产。

以炮兵为例，在师、旅炮兵（这些资产战时全都会被摊入营战术群，师、旅自己不掌握）人员编实的同时，集团军炮兵旅从军改前的4个炮兵营实力被削弱到了仅剩1个半营，方面军炮兵几乎被取消，全军仅剩3-4个“龙卷风”火箭炮团。

这也就是说，因为放弃了大规模作战的思想背景，俄军实际上在加强部队和兵团的战斗力建设的同时，削弱了军团和战略战役集群的整体战斗力（尤其是在对支援保障要求极高的机动作战中）。

当前俄国每个集团军炮兵旅仅剩9辆（！）BM-27“飓风”多管火箭炮

从这个角度看，新面貌改革对上级梯队支援力量的破坏性修改，就类似于2001年开始美陆军在拉姆斯菲尔德防长-新关参谋长时期的模块化旅级战斗队部队改革——

为了在尽量不扩大部队员额的情况下，增加部队即用战力（“陆军现役只需要扩充14500人，就能增设10个可部署的作战旅！”），以实现美军的战略目标（“在能同时打赢两场局部战争的情况下，能应付第三个方向的突发情况”），美军将原属于师和师以上梯队的战斗和战勤支援力量的人力大幅削减，腾挪到旅战斗队和旅以下的战斗力量中。

遭到削弱的支援部队（典型的如工兵、野战防空、运输兵），则被国民警卫队、陆军预备役和私营军事承包商所替代。

其结果和俄军一样，美军确实大规模扩充了战斗部队（旅级战斗队的数量从33个提升到45个），看起来似乎减员增效了，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实际上师和师以上作战能力遭到显著削弱。

比如美军师作为一个整体投入机动作战时，需要得到机动增强旅（MEB）和战场监视旅（BfSB）的配属才能作战。

然而整个美陆军现役部队序列中就没有机动增强旅和战场监视旅，因此需要征召（训练水平相对差一些、也缺乏合同演练经验的）国民警卫队或动员陆军预备役。

须知美军尚有足够的资源去建设国民警卫队和陆军预备役，但放在资源本就欠缺的俄军这边，外包=弃疗。

经过了漫长的前奏，总算讲到了绍伊古。绍伊古2012年接手国防部的时候，面临的就是上述这样一个情况。

绍伊古曾长期在建筑行业工作，后历任俄罗斯救援队队长、俄联邦紧急状态部部长，2012年起接替谢尔久科夫担任国防部长

然而国际形势很快出现了变化。

2014年俄军干涉乌克兰内战（营战术群在这场混合战争中的总体表现不错），导致乌克兰对俄的敌意和威胁显著上升，美俄、欧俄关系显著下降。

从2016年开始，显然是出于俄国决策层的某种决心（很可能在这个时候俄国决策层已经在考虑全面进攻乌克兰的可能性），绍伊古被要求急剧扩充即用战斗部队的数量。

而我们也看到了结果：俄陆军所拥有的营战术群数量，从2016年的67个，变成了2022年1月的170个，增加到了三倍！

2022年1月，俄罗斯陆军的扩军过程还在继续，尚有约20-25个新的营正在组建。然而2月俄军就攻入了乌克兰，说明170个营战术群应该已经达到了俄罗斯决策当局认为能够完成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的基线标准。

从相关资料可知，俄陆军在俄乌冲突的第一个月展开了约120个营战术群。这是因为约有1/3的营战术群被义务兵所填充，无法出国作战。

不过加上海军岸上兵、空降兵、卢顿仆从军和后续的支援，最终累计展开了约170个营战术群。

在俄罗斯合同兵改革并不顺利的情况下，能实现6年战斗部队规模x3，这其实已经是很不错的成就。但很容易想象，这样的成就不是没有代价的。

军人不是从地里种出来的。

谢尔久科夫时期的俄陆军25万人，有60个营战术群（而且部队缺员仍然严重）；绍伊古时期的俄陆军30万人，却有170个营战术群。

很显然，俄军的即用战力的显著增加，不是因为俄军规模的简单扩充，而是因为俄陆军的兵力配比出现了变化：

绍伊古为了建设更多的营，被迫大幅削减既有的满员部队的人员充实度，同时对战斗勤务和战斗支援部队进行了进一步压缩精简。

很多原本由上级梯队支援兵种遂行的任务，被转交给承包商；运输维修保障相关的兵种的压缩尤为严重。

作为对比，拥有48万现役人员的美国陆军现在编有32个旅级战斗队又2个营，约合98个营特遣队。

对比来看，俄国陆军平均维持每个营战术群的人员只有美国陆军的1/2.77。要知道其实根据理论编制，俄军营战斗群和美军营特遣队在人员规模上是差不多大的。

美国陆军一个仅包含基本分队的合成营特遣队仅有约650人。哪怕加强野战炮兵、工程兵甚至骑兵后，这样一个营特遣队也很难超过1000人。

相比之下，俄军一个营战术群理论编制也在800-1000人左右

和美国陆军相比，绍伊古的俄国陆军就相当于一只嘴里长满了尖牙，但咬肌无力的鲸鲨。而众所周知，鲸鲨是不适合捕食大型鱼类的。

在绍伊古的领导下，俄军一方面建设大量的营级战术部队，重量不重质，以颇为令人印象深刻的速度采购地面主战兵器。

其中，“坦克两项”其实就鲜明地体现出了俄国的这种“技术装备崇拜”——把军事斗争抽象为主战装备的性能和数量，在纸面上完全压倒了假想敌；

一方面作为代价，削弱“似乎没什么用”的集团军-方面军（军区战役集群）直属支援兵种，压低部队的满员率。

总之，这些都是相当危险的。频繁的编制调整，加上部队内部的腐败、低效、形式主义，导致训练水平急剧恶化。

至于对义务兵在未来军事行动中的地位问题，以及如何在潜在的军事行动中替代他们，基本放弃思考。

近几年俄军采购主战坦克的型号和数量都在世界前列

结果，俄军在今年对乌“特别军事行动”展开后，外界立刻发现其部队兵员充实度甚低，无法有效实施诸兵种合同，后勤崩溃，保障力量残缺，补给过于依赖民营承包商，无法维持战斗部队的作战。

因此，在面对预有准备、士气高昂、后有强援的乌克兰军队时，俄军战斗力量迅速衰减。

从2022年2月到9月，俄军如同一具被外力操纵着的尸体，一边彳亍而行，一边是身上的肌肉、皮肤和脏器一点点腐烂剥落，露出白骨，如今只剩下一个骨架子。

那么，问题在哪里？

首先，俄军在2014年在乌克兰的经验产生了幻觉，认为只要用足够数量的战术部队就能打赢战争，甚至是全面战争。

因此，虚化战术兵团结构，忽视战役军团及以上梯队的建设，让战役后勤和战术部队之间进一步区隔离脱，甚至进一步严重恶化了这些梯队支援力量的状况。

其次，俄罗斯受到自己在西方实施认知战的结果的反向影响，畸形崇拜技术兵器特别是主战兵器（坦克、装甲车、火炮）的数量。

这一点尤为值得一说，可以回忆一下战争爆发之前，西方也好中国也好，有多少人崇尚“数坦克”，觉得“坦克很多”的俄罗斯能很轻易地横扫“坦克不多”的欧洲。结果呢，这些坦克很多早已“化为乌有”。

第三，在建设军队时，把增加主战部队的数量作为几乎唯一的KPI去执行。造成部队结构比例严重畸形，战斗部队缺员严重。

俄军本质上没有意识到新面貌体制已经是不适合发动大规模常规战争的了，认为简单地增加部队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因此，绍伊古控制下的俄罗斯国防部没有行动、意愿、资源去改变谢尔久科夫体制。

从更广大的视角看，俄军的问题反映的是新自由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取得支配地位以来，各主要军事大国的去动员化。

当征兵（义务兵）从军队的绝对主干逐渐成了功能受限的次要力量后，当由征兵制转向了募兵制甚至转向外包制的时候，军事行动注定只能够应付烈度较低的争端。一旦大规模战争发生，必定暴雷。

不光是俄国有这么些问题，其实美国同样如此。

用着几千美金的马桶盖咖啡杯的世界第一强军的美军，被骑着毛驴的阿富汗武装分子赶走，这其实也是俄军如今困境的真实写照。

几十年的去动员化，及背后驱动的新自由主义，最终耗尽了那些曾经威震世界的强军的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