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他乡》之后拍《三悦》，正视95后与世界摩擦的人生

影视寒冬这三、四年，导演李漠是个“逆行者”。

在回调、出清和降本成为行业主旋律时，他却用3年4部剧跑出了加速度。

2020年，他凭借《女孩们在那年夏天》正式以剧集导演身份崭露头角。这是3集的悬疑“迷你剧”，虽然是圈层之作，但剪辑出身的李漠赋予了它让人印象深刻的影像风格。

在此之前，他已经完成了导演剧集“处女作”《买定离手我爱你》的拍摄。尽管这部剧与观众见面，还要等到2022年的夏天。

2021年，他执导的女性群像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以下简称《他乡》）成为了暑期档的“黑马”。剧中贴地飞行的“北漂”生活图鉴，让李漠成为剧迷认证的“打直球”导演，也为芒果“季风剧场”擦亮了招牌。紧接着，他签约芒果TV，事业发展进入快车道。

李漠拍剧有从头参与故事创意的习惯，也对都市人的现代性焦虑这个主题有着执着的热情。就当大家等着看他在《装腔启示录》中，对这个主题会有怎样的再度掘进时，却意外等来了气质特殊的《三悦有了新工作》。

年轻人，干殡葬。如果要提炼“高概念”的话，正在B站独播的《三悦有了新工作》，确实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

但实际上这部剧又很复杂。

如果拿风筝作比的话，平视展现的殡葬行业是它的“骨架”，辐射的社会议题算是“蒙面”，贯穿的死亡教育是“提线”，而赵三悦（周依然 饰）这个“躺平”女青年从寻死觅活到价值自洽的成长，才是它的“放飞线”。

《他乡》之后，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高难度的圈层题材剧？把“殡葬”和“躺平”并列着拍，诱惑在哪？难度又在哪？《三悦有了新工作》之后，他还打算从什么角度掘进都市人的现代性焦虑这个主题？

近日，我们见到了已经投入到新剧拍摄中的李漠，请他回溯了《三悦有了新工作》的创作心路。

李漠在《三悦有了新工作》片场

以下是李漠的讲述。

“非现实主义”殡葬

《三悦有了新工作》（以下简称《三悦》）是编剧游晓颖老师写了四、五年的一个剧本。我接触到的时候，故事已经相当成熟了。殡葬行业之前我并不熟悉，但这个剧本第一次看我就非常喜欢。

大部分影视作品需要关注的是边缘生活中的普遍状态，或者是普遍生活中的边缘状态。这是我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时，学习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准则，也一直影响着我的创作。有边缘性，才有故事可讲。有普遍性，故事才有用影视作品表现的价值。

《三悦》既有边缘生活中的普遍状态，也有普遍生活中的边缘状态。它讲殡仪馆的故事，殡葬行业工作者肯定是边缘人群，这个故事就讲他们结婚、相亲、家庭这些普遍生活状态。

三悦的“躺平”其实是一种大部分人都有的普遍心态，这个故事又讲她怎么通过学习成为遗体化妆师的边缘经历，去寻找自洽。这两个层面相互融合，成就了一个非常好的剧本。

再加上《三悦》还用了我很喜欢的群像结构，用主人公的成长线带出了千家万户众生相。所以，尽管《他乡》之后找我拍的剧不少，但我还是决定接下了这部剧。

因为题材特殊，《三悦》的拍摄中有很多问题需要仔细拿捏。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要做到多“实”。《三悦》并不能算一部完全现实主义的剧，在人物、环境和专业性手法的表现上，我们用了不同的度来写实。

在人物塑造上，是偏浪漫化的，有一点轻喜感。

在筹备和拍摄过程中，我们接触到了不少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他们普遍给我的感觉是肃穆、平静，不太说话，也不会很直接地表露自己的感情。游晓颖老师的剧本，其实并没有完全按照现实生活1：1复原，在人设上给了很多消解沉重的东西。

比如说，像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师父刘清明，就是个相当戏剧化的人物。毕竟，这个题材已经非常严肃，我们是拍剧而不是纪录片，再举重若重观众就很容易吃不消。所以在拍的时候，也尽量往浪漫化上靠，这是我主观上的取舍。

在环境上，追求尽量写实。

《三悦》中有相当一部分戏，就是在一家真实的殡仪馆拍的。包括告别厅、花园、殡仪馆的主体建筑、女主角经常坐的台阶等等，都是。

我们在殡仪馆拍了一个多月，经常这边拍着，十几米之外就在办白事。现在的后期平台考虑到观众接受，没有用原声，用配音把这些环境声替换掉了。如果用同期声的话，就能听到背景中的唢呐、二胡……各种丧乐的声音，非常真实。

剧中的冷冻间、法医解剖室、办公室这些是搭的，但也完全是按照殡仪馆里真实的样子搭的，只是为了方便拍摄在结构上稍微调大了一点。整体调子，地砖、柜子、走道……跟真实的都一模一样，没有美化。

在表现死亡和遗体上，相对克制。

我经常觉得，在当下做影视创作，导演很多时候不是在对跟错之间做选择，而是在错跟更错之间做选择。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极端，但理想当中最完美的那个选择往往是不存在的。

就拿《三悦》里怎么表现死亡状况这件事情来举例子，我们请了非常好的化妆造型，包括特殊造型。每一个死亡的人，我们都给予了一个很明确的方案，车祸、患癌、被砍死的……各有各的不同。

但当我们真的去问殡仪馆的入殓师，问他们面对有巨大损伤的这种遗体，一般怎么修复时，师傅给我们展现的真实状况，立刻让我意识到这个东西没法像现在有的观众在评论里说的那样，照实拍。

那种视觉冲击力太强了，这些人物还是跟观众要共情的，要给他赋予戏剧任务的角色，心理冲击力也很强。所以我们的取舍就把故事的重心放在人物、情感和情绪上，而不是死亡重现上。

从严格的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我们有必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反复琢磨死亡场面的尺度问题。但这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成本，结果也很有可能是无法保留或者观众接受不了。

所以每次听到别人说李漠拍的是现实主义，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以我自己的标准来说，还没有完全达到按照现实主义逻辑复原现实。

我爱三悦的“普遍性”

相比殡葬，《三悦》打动我并且让我共情的，是三悦这个人物。在我眼里，她不是边缘人，而是带有很强的普遍性。

信息时代成长起来的95后，他们的成长环境跟80后、85后很不一样。他们从小就接触智能手机和电脑，能听到很多跟家长、老师不太相同的声音，人生似乎可以这样活，也可以那样活。

我应不应该去做一个有用的人？我应不应该更努力，获得更好的成绩和社会认可？这些东西在80后、85后成长过程中，似乎不需要讨论。但在如今的互联网上，似乎每一件事都会被挑战，每一种价值观都会被讨论。这种思考、讨论是时代进步的表现，但对于判断力并不强的孩子而言，就会造成困惑。

他会觉得没必要，会觉得也都行，会觉得为什么？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找不到答案，人就很难找到一种相对自洽的积极态度生活下去。

判断这件事，我认为要么就需要人生经历，要么就是很坚定地相信。80后、85后因为从小成长的信息环境比较单纯，有的是坚定地相信。那年轻一代人呢？可能就更需要一段和世界摩擦的人生经历。

所以，像三悦这样慢慢去确认自己的价值、寻找羁绊，觉得有必要的过程，就很有普遍意义。只是她去殡仪馆工作的经历确实很特殊。

我很理解三悦为什么会是剧集开头那种“躺平”的状态，就像我理解《他乡》里胡晶晶为什么会因为“最后一根稻草”，结束生命。就是因为理解，我才希望从这儿入手，这里正是问题所在。

在13集的故事里，我们给了三悦一个完整的成长弧光，从不想跟这个世界产生关系，没想过爱情，只考虑自我的状态，到慢慢地去顾及身边的同事，萌生爱情，修复和母亲的关系。这个过程，是一个年轻人逐渐认识到，人的价值感、意义感往往来自于对别人有价值，这种关系不是负担。

三悦开头和母亲的矛盾冲突比较激烈，但这部戏并不是父母皆祸害的设定。我们试图去化解的是单亲家庭中，母女之间容易产生的误解。

现实生活中，虽然可能不那么戏剧化，但确实有些母亲会像三悦的妈妈苏文静那样，对女儿说出类似“要不是因为你，你爸就不会离开我”这种话。好像自己一生的失败，归根结底在于婚姻失败。

母亲的这种自我厌恶，往往也会对女儿在婚姻、情感和社交的模式上，产生很深的影响。这是我想要探讨的问题，游晓颖老师的剧本里也有相关的表达，拍摄的时候就放大了一下。

在已经播出的5、6两集里，观众们能看到母女俩努力去找平衡点、相互理解的情节。但也确实像有些评论所说，《三悦》里只重点表现了女儿的心理变化，没有展开表现母亲的转变轨迹。

这也算是短剧创作上的一种取舍。

《三悦》只有13集。除了体量、周期上跟三、四十集的传统电视剧相比要控制，我认为短剧的创作视角也要有所选择。我一般会把视角比较集中地停留在某一、两个角色，用他们的主观视角来讲故事，而不会扩展到所有人。因为一旦太客观，故事就很难走入观众的内心。主观视角会更给观众一个更明确的共情点。

我想拍的戏，都需要一个人物来承载强烈的状态和情绪变化，《他乡》里的胡晶晶、乔夕辰和《三悦》里的赵三悦都类似，这个女孩很重要，她怎么想的很重要。所以我会采用很多主观视角，她的情感逻辑、心理逻辑一定要理顺，其他的人的可能就会省略。

提到共情，除了靠主观视角，还能通过一些细节让观众更好地代入情绪化的状态，这是导演技法的问题。比如说，《三悦》里那只成为三悦羁绊的狗“礼物”；《他乡》里乔夕辰被房东赶出去时，抠在门上的手。这些细节很小，也不能推进故事、承载戏剧矛盾，但它表现了这个人的主观感受，是人物的内心外化。它更能让观众代入角色。

这点对我很重要，它是一种不一样的叙事方式，区别于只讲故事、不讲感受的常规电视剧。

接下来，想拍乡村题材

目前正在拍摄的《装腔启示录》是对“异乡人奋斗”这个话题的延续。

《他乡》关注的是毕业刚进入社会不久，来到北京打拼的白领，讲她们的第一次恋爱、第一次事业困境、第一次经历大病……《装腔启示录》关注的是30岁出头，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有了一席之地的那群人。

在切入口上，这部剧跟市面上大多数的都市情感戏都不太一样。它的两个主题，一个是“装”，一个是“暧昧”。这其实是现实生活中，都市人两个比较常态化的行为方式，但好像还没有哪部都市剧专门来表现过，更没有结合职场来表现的。

接下来，我想做的戏都集中在农村方向。目前有两个题材在前期筹备，一个是乡村教育题材，一个是畜牧业题材。

之所以要做农村题材，是因为无论是《他乡》《三悦》还是《装腔启示录》，我其实都在寻找一个都市人的未来“出口”，但是在都市剧里我好像不太能找到。在城市里的生活，好像只能永远在买房、买车、追求高薪，送孩子上好学校……这样的循环里运转。城市的价值体系就是这样，但我不认为这是未来的唯一解。

那么，为什么不去农村题材中找找答案呢？

在城市里被我们称为困境的东西，在乡野中会不会就不再是困境？在农村被称作问题的东西，我们在城市里是不是根本就不了解、看不到？比如，荷兰乳牛和国产乳牛，水牛跟黄牛有什么区别？白羽鸡、黄羽鸡又有什么样的差别？

我觉得这就跟殡葬行业一样，是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事，但是却没有太多剧深入表现。

如果我用职业剧的逻辑，从都市年轻人的视角出发，表现农业和畜牧业发展，会不会得到新的答案？我认为有尝试的价值。

【文/铁皮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