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15年，好一个汤唯

今年是《色·戒》首映的第十五周年。

从当初的《色·戒》到最近的《分手的决心》，汤唯一直都是一个谜一样的演员。

神秘、倔强、青涩、妩媚、优雅……在一千个观众眼里，恐怕就能解读出一千种汤唯的特质。

但今天我们不单纯聊汤唯的演技，类似的话题在前不久关于《分手的决心》的讨论中，显然已经被反复提及。

我们聊一个更复杂，也更有回味的话题。

那就是回到《色·戒》这部汤唯的成名作，去讨论一下远在朴赞郁之前，当年的李安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好汤唯这块璞玉的。

评价汤唯的演技，显然不能确凿无疑地用好坏来衡量。

不如选择一个更具体的描述：

她可能做不到演什么像什么。

但在像什么演什么这件事上，她的确是天才。

李安选择汤唯，其实要选择这样一张有天赋的白纸。

白纸的天赋不在于她的演技功底，而在于她独特的气质和灵气。

为了让观众能立马记住汤唯身上的独特气质，李安在《色·戒》开场的那段著名的麻将戏里设计了无数的细节。

这场麻将局暗流涌动，锋芒毕露。

易太太是牌局的组织者，马太太和萧太太则既是易太太的亲密牌友，也极有可能是易先生曾经的情妇。

马萧两人先是借着家事聊男人的政治成就，在正房易太太面前尽力吹捧自己。

易太太则不正面理会二人，而是非常聪明地借机拉拢潜在的下一任小三王佳芝，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

“人家麦太太弄不清楚了，以为汪里头的官，都是我们这些太太们牌桌上派的呢。”

一句玩笑话，既照顾了一直插不上嘴说话的王佳芝。

又敲山震虎，向王佳芝显露了她们这些太太的能耐绝不止于牌桌上。

这样一来，汤唯接下来一连串既生涩紧张、又努力表现的行为就有了相当充分的行为逻辑。

汤唯作为演员，扮演王佳芝的紧张青涩，以及王佳芝作为间谍，扮演麦太太时的紧张青涩都可以被巧妙地遮掩为面对易太太强大气场时的不知所措。

一段戏里，本有两重表演在，但都通过同一个情节，同一句台词得到了充分的合理化。

哪怕是这层紧张的情绪，李安也并不是完全通过汤唯在麻将桌上的细微表情和动作来交代的。

事实上，在拍室内的麻将戏之前，影片第一组镜头就已经通过扫视室外大街上乌压压一片的警犬和特务，将这种紧张情绪提前传递给观众了。

而观众则需要在听完其他三位太太看似轻松玩笑的对白后，才能再次从汤唯回答时躲闪的眼神里确认这种紧张感与危机感的确存在。

整段戏里，汤唯都不是主动挑起话题，带动情绪的那一方。

每一个话题抛出来，都要由易、马、萧三位太太抛接一番，才再次由易太太抛给王佳芝。

于是，观众就获得了一种近似于观看足球比赛的经验。

人们的注意力不自觉地向汤唯饰演的王佳芝集中，满心期待且紧张地等着汤唯如何最终把这颗球稳准狠地踢回去。

在这场作为开幕定场用的麻将戏里，李安选择对汤唯的演技进行藏拙、尽可能地维持其神秘感。

无论是回答易太太问题时的紧张与不知所措。

还是易先生使完眼色与之对视时一刹那的挑逗与躲闪，李安都尽可能地将这场戏里最细微的表情戏留给汤唯。

让观众第一时间能迷上这个一看起来就不简单的“麦太太”。

当然，在《色·戒》中，李安也并不是一味地对汤唯的表演进行“藏拙”与“故弄玄虚”。

他和汤唯都深知，这种神秘感的营造，其最终目的是在最恰当的时机爆发。

汤唯身上有两重身份：富家太太和穷学生。

在影片的大部分段落里，观众都只能感受到汤唯是被迫卷入这场刺杀风波中的。

却很难倾听到其内心对此悲剧命运的真实看法。

但李安并不打算彻底地向观众隐匿女主角内心最深处的心理感受。

相反，他是在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那个激发王佳芝爆发内心压抑情绪的人，既不可能是易先生，当然也不会是软弱到已经不再让王佳芝抱有希望的邝裕民。

这个最适合的人选，只能是地下党的头目老吴。

对王佳芝来说，老吴原本意味着公平、正义、爱国热情，意味着未来或许可以有的希望和解脱。

但，当这个地下党工作者突然愤怒地表露自己妻儿被杀死却依旧忍辱负重要完成任务。

并希望其他特工也能和他一样扭曲着凝视深渊时，王佳芝意识到了这跟希望的稻草同样不可靠。

所以，这段王佳芝当着老吴的面形容易先生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行戏有了两层含义。

表面上看，是下属和领导为了爱国事业和救国的宏大使命而产生了工作上的意见冲突。

实际上，这是两个都已处于地狱深处之人的互相鄙夷。

王佳芝太不甘心了，她迫切地想要撕开自己的伤口，让老吴看看地狱更深处有什么。

为了增强这段王佳芝独白戏的情感力度，李安设置了两组非常非常直接且“粗暴”的反应镜头：

邝裕民从高处俯视王佳芝，老吴从桌子对面直视王佳芝。

王佳芝则既凝视着二人，也凝视着摄影机。

在这段戏的表演里，汤唯全程都用气定神闲的语气说着台词，仿佛并不是在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但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汤唯的眼神始终充满怨念地凝视着摄影机。

用台词和眼神间的对比感表演出王佳芝此刻内心的扭曲、压抑与愤怒。

能区分出台词节奏和眼神之间的对比感，也足以证明汤唯并不是缺乏演技。

事实上，《色·戒》里的王佳芝和《分手的决心》里的宋瑞莱身上有特别多相似的人物命运。

她们都在向观众呈现着某种“反常规”，但又最为真实的人性。

同样，也都心有不甘。

在《分手的决心》里，宋瑞莱是不甘于自己的犯罪嫌疑人身份，不甘于这种警察和坏人的紧张关系。

她就是想要选择对审讯自己的警察一见钟情，不思考理由何在。

而王佳芝的不甘，则来自当她在意识到自己对易先生并非全然没有爱意的时候。

突然任性地选择了违背刺杀计划，放走了易先生。

作为革命者，王佳芝已经做到了为革命“献身”，而且既献给敌人，也献给自己人。

但作为女性，作为一个个体，她同样也选择了亲手毁灭这种“献身”所换来的革命成果。

本心里，王佳芝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手刃卖国贼的快感，那对她来说，是个被强行赋予的、过于宏大的使命。

就像梁朝伟后来在《无间道》里饰演的间谍一样，作为间谍的王佳芝，等的是“三年又三年”的地狱生活结束的时刻。

也就是回到安全区的时刻。

在王佳芝放走易先生之后，李安用一段王佳芝叫黄包车的戏向观众展示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被意外卷入棋局的女学生，她内心真正的舒适区和安全区在哪？

易先生走后，王佳芝先是往窗外紧张关切地张望。

确认这人离开之后，王佳芝却突然又好像松了口气。

下楼，赶紧离开案发现场。

但事与愿违，匆匆忙忙拦了两辆黄包车都没拦住。

这时候，王佳芝反而开始没那么慌张了。

她突然破天荒地开始放慢脚步，定定心神，打量起街边的衣服橱窗。

很多人的解读是，这说明王佳芝依旧迷恋纸醉金迷的物质，她对易先生的爱兴许是被那鸽子蛋钻戒感动了。

但其实不然，这一刻，李安呈现的恰恰是王佳芝真正感到舒适和安全的时刻。

就在暴风雨来临前的这么短短的一两分钟里，王佳芝找回了最真实的自我。

而在这段表演中，李安大部分时间都是让摄影机跟在汤唯身后走，人物肢体的动作和形态成为关键。

在前后两次招呼黄包车时，汤唯也相当出色地通过肢体表演传达出了人物心态上的细微变化。

最开始叫黄包车时面色焦灼，步履匆忙，手势急促。

第二次则站定了，耐心地等黄包车掉好头，气定神闲地上了车。

从《分手的决心》到《色·戒》，横跨十五年的这两部电影里，汤唯其实都是饰演的同一类角色：

外表神秘、复杂但内心却无比简单的女子。

只不过，朴赞郁选择让观众和朴海日一起，先错认为汤唯是个蛇蝎美女，然后才慢慢意识到这一女子内心的简单与直接。

李安则从第一幕麻将戏汤唯的细微表情里，就向观众暗示了王佳芝的单纯本性。

单纯，既是王佳芝这一人物的本性，也是汤唯作为一个演员的独特气场所在。

与其向观众欺骗汤唯所饰演角色的真实内心，不如让观众成为参与者。

参与者既能看到汤唯在饰演麦太太时的情欲绵绵、八面玲珑，也能看到其作为王佳芝时的单纯与无所求。

所以最终，观众并不是在期待人物身份的反转所能带来的震撼力，而是领先片中所有人物一步，始终都享有从多个维度理解王佳芝的权力。

李安聪明地知道，让汤唯保持魅力的方式不是最后一刻才让她摘下面具。

而是要让观众如身处镜子迷宫般看不透，这个女人身上，此刻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戏。

也许，始终显得懵懂、神秘、喜怒不形于色的汤唯才是东亚女星中的少数派。

都说美人如画，但汤唯更像是一面镜子。

看镜子久了，就说不清是迷恋镜中之人多一些，还是顾影自怜多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