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邓超孙俪：爱是如影随形 棋逢对手
1987年，还处在玩泥巴年纪的邓超，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见了张艺谋的作品《红高粱》。“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光着膀子唱《祝酒歌》的姜文，穿着红袄、红鞋、红盖头的巩俐，那明艳艳的影像片段，与表演无关，与各种戏剧理论无关，只是一个孩子眼里的电影启蒙。
十几年之后，邓超第一次见到了张艺谋导演的真人——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厕所里。当时张艺谋到中戏去开个讲座，还是学生的邓超为了能见导演一面，一路“如影随形”地跟进了厕所。 谈起这段往事，邓超开着玩笑说，那是一路尾随，精心安排。当然，导演本人并不记得了。
《影》是一部莎士比亚大悲剧的电影，拷问人性，戏剧张力十足。子虞与境州面孔相似，性格体态却截然不同，谁能一己之力担起这两个人，直接影响到了这部作品的成败。张艺谋在与高晓松对谈的时候，回忆起最初选角的考虑，“第一感觉就是要找会演戏的，而且这是一个有点舞台感的片子，所以不仅要会演戏，说台词还得字正腔圆，不能南腔北调。”按照这个标准一扒拉，再结合年纪、经验等等因素，张艺谋直言，在这个时候，邓超就已经在候选人名单之中，并且高居榜首。
定了邓超之后，张艺谋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女主角。因为戏好的，并且形象年龄与邓超差不多的女演员，市面上并不多。后来，张艺谋想到了邓超的夫人孙俪，“这个故事里是一个老婆面对两个丈夫，天下人都知道他俩是夫妻，如果让他们俩再去扮演夫妻，很穿越。我就和邓超说，回去把剧本让你媳妇看一下，看她有没有兴趣。”
就在《影》上映不久，好消息传来——该片以12项提名，领跑本届金马奖。邓超与孙俪，双双入围最佳男女主角。正在拍戏的邓超忙里偷闲，“首先感谢金马奖，感谢主办方。最高兴的是自己的太太这次入围。然后谁能帮忙问一下…是子虞入围了还是境州入围了？”而在家中的孙俪也对仗着回应道：“很高兴能够入围。比起我，我更希望邓超得奖，因为他为这个戏付出了很多很多。”
《娱乐FOCUS》第28期 采写/郑丽珠 责编/金成武 图/金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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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邓超第一次接到张艺谋的邀约，还是五年前了。当时，正在毛里求斯拍导演处女作《分手大师》的他，忽然接到他中戏的老师刘天池的电话，说起张艺谋想拍一个三国的故事，要找他合作。邓超立刻答应了下来，约好回国之后见。然后这事儿就告一段落，直到前年，两方再度接触，开始拍摄这部作品《影》。
做客《十三邀》节目的时候，张艺谋曾提起，在好莱坞拍了三年《长城》，却非常怀念在中国做导演的日子。他坦然笑言，用三年时间，明白了一个大白话，“做回你自己”。重新做回自己的张艺谋，拍了一个关于替身的故事。
故事的灵感来源于朱苏进的《三国·荆州》。片中，邓超一人分饰两角，一个是密室之中运筹帷幄的都督子虞，一个是扮成都督出现在庙堂之上的替身境州。一个因重伤而身形羸弱，老谋深算阴险狠辣；一个身形挺拔年轻壮硕，曾是一个被秘密囚禁多年的傀儡。
“什么时候可以拍一部像水墨画般的电影”，多年以来，水墨电影梦时不时地出现在张艺谋的脑子里，而《影》终于令这个想法得以实现。水墨的韵味不在于黑白，而是中间流动晕染开的丰富的灰色地带。人性的复杂，浮现在水墨之间、光影之中。“人心如影”，张艺谋如是说。
《跑男》的热播，让邓超在演员之外多了一个综艺的标签，再加上微博上时不时跑偏的画风，“搞笑”成为很多网友对他的印象。然而，张艺谋看的邓超的作品与综艺却无半点关系，他看的是让邓超拿下两个影帝奖杯的《烈日灼心》。看完片子，张艺谋觉得邓超的表演极具爆发力，“但你会感觉他还可以往外抻，还没有抻够，他那个弹簧还没有足，我当时就这个感觉。”虽然与邓超不熟，但张艺谋对他“戏痴”的事迹早有耳闻，“磨戏，谈戏，塑造角色，完全全力以赴，是一个把表演当命来弄的人。”
于是，邓超成为了张艺谋心中的第一选择。
没多久，孙俪也在导演的种种考虑之下，进入了剧组。就这样，邓超与孙俪这对夫妻档，再度迎来了一次全新的合作。《影》路演期间，一家又一家的媒体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你俩合作有压力吗？”“不担心观众会缺少新鲜感吗？”邓超就纳闷了，什么叫压力，什么是担心，不存在的！
镜头前，邓超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服，身旁的孙俪则是一袭红衣。一红一蓝，十分登对。“我面对的是中国最好的导演，最好的团队，最好的女演员。我内心充满了合作的愿望。我们俩都是专业的演员，她要变成‘小艾’，我要变成‘子虞’和‘境州’，从生活中的夫妻变成了片中的真假夫妻，我们要比平时更陌生，多新鲜的体验啊。”
“不是害怕，”邓超语调略微上扬，“是太需要这样的合作了。”
“笨演员”邓超
在与好莱坞电影工业接触的日子里，张艺谋早已熟知拍大片技术层面的手法。在一次采访中，张艺谋列了一个数据，“我用三年半的时间，做了一个1亿5千万美金的电脑电影。我跟全世界最顶级的电脑公司合作完了。”把一个彩色褪色成黑白，用电脑CG换头，靠键盘操作就能实现。“你拉个绿布抠图拍打戏，和有一个棍子真打在身上，那个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会觉得实打实拍的东西，地道多了。”
于是，为了呈现出光线下朦胧又有意韵的屏风背景，剧组耗时八个多月在杭州的几家工厂，反复实验屏风上丝质的纱。雨是贯穿整部戏的元素，大雨、小雨、中雨、毛毛细雨，剧组专门为此成立了下雨组，甚至剧组的特效师自己发明制作了一个可以控制雨雾浓密的机器。
电影制作特辑中，张艺谋笃定地说：“做电影，要有工匠精神。”
至于面貌相似但身型完全不同的子虞与境州，较真的导演遇上较真的演员，碰撞出了“最笨”的方法。短时间内，邓超通过增重减肥，靠自己身体的真实变化，完成了两个角色的扮演。进组之前，邓超通过健身增重20斤，体重达到了83公斤；境州的戏份完全杀青之后，他在2个月内急速减重40斤，扮演子虞的时候，他的体重只有63公斤。瘦到什么程度呢？孙俪曾在微博调侃，“减肥那段时间，我就是他的拐杖。因为他需要扶着人走路。”
减肥的时候，邓超为了控制饮食，最少的时候一天只吃两个鸡蛋，子虞走路力不从心的喘息，几近昏厥的状态，很多时候已经是邓超真实的身体反应。甚至有时候导演刚喊“卡”，他就会因眩晕半蹲到地上，呼唤工作人员给他巧克力。
“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有点笨的方式呢？”小心翼翼地抛出这个问题，没想到，对面的邓超立刻点头认同，“对，我一直是一个很笨的演员，喜欢用笨方法。”就在此时，发生了一段采访中的小插曲。对于“笨”这个词形容得是否合适，作为采访者的我们刚想解释，没想到一直端坐一边听邓超“唠嗑”的孙俪，忽然戳了一下邓超，“你太严肃了，给人家一个笑容，别把人家吓到了。她说你笨的时候，都有点心有余悸。”邓超立刻心领神会地“接领子”，赶紧展现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不用心有余悸，挺好的问题，特别好。”
就这样，我们隐约浮现的一丝“惊恐”，被孙俪发现并用她的高情商让一切止于摇篮之中。就像一壶即将烧开的水，孙俪又倒了各种食材进去，激烈的沸腾的声音逐渐平静，可以开始煲汤了。
在邓超眼里，表演的方式分为体验派和方法派，而自己则是需要真切地体验角色生活的那种演员。当年拍《烈日灼心》的时候，邓超天天穿着辛小丰的衣服，不分戏里戏外。厦门的朋友想来找他吃顿饭，他说你别来，因为辛小丰吃不起那种饭。甚至连内裤，邓超都没麻烦服装师做旧，自己去地摊上随意找了一条内裤，因为他觉得作为逃犯的辛小丰，没时间换洗内裤。他认为，演戏就是塑造一个你从不认识的人，然后“住到那个人的房子里去”。
为了解释清楚为什么不用CG抠图，邓超详细地描述了表演的节奏和拍摄方式，讲着讲着就在镜头前表演起来。真的喜欢一件事的时候，行动都会不受思想的控制。他甚至还想站起来演绎表演的情景，却被孙俪一把拉回来，指着镜头说，“你都出框了，人家画幅没那么宽。”
简言之，就是有许多表演的灵动和碰撞，不是靠电脑抠图就能完成的。
有一场子虞和境州碰杯的戏，大银幕上呈现的是两个邓超碰杯，自在而且毫无破绽。拍摄的时候，剧组是先用钢丝拉线计算经纬度，标注出邓超所处的坐标和碰杯的角度，后期时再将辅助的钢丝部分处理掉，严格按照精准数据来指导拍摄。同时，邓超还需要记住自己两个月前演境州时的表演状态，神态动作、呼吸节奏、台词掌控丝毫不能有偏差，就像机器人一样，精准地将子虞放进这个表演的空间。
这样一段连文字描述都稍显费力的拍摄手法，整个台前幕后连续做了几个月。《影》的纪录片里，张艺谋说，“邓超是聪明，要换别人演早晕了。”一胖一瘦，判若两人的两个邓超同框互动，《影》实现了内地影片中的一道银幕奇观。从健硕的境州瘦到病恹恹的子虞，张艺谋导演只给了邓超20天，因为整个剧组都在等着他，时间不能再多了。后来，连导演都看不下去了，大夫也警告再瘦下去会内分泌紊乱，但邓超依然坚持瘦身，甚至还将每天的餐食“偷工减料”，吃得更少。
急速减肥并非没有后遗症，孙俪透露，即便已经杀青一年多了，邓超直到现在也会经常觉得疲劳，“医生也说，其实突然增肥、减肥，就是暴瘦那种，对身体的影响挺大的。”随后，她又话风一转，“但是我觉得他应该还蛮享受的。因为一个演员如果喜欢一个角色的话，会全情投入，无论是心理的改变还是外形的改变，都能看得见，这是会让人很兴奋的。”
“演员这个职业里有一点神圣感，就是如果我没把他塑造好，我就会觉得挺丢人的。”令旁人觉得震惊的增重减肥之旅，在邓超眼里只是做演员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并没那么伟大。“他在那个戏里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做得那么差呢？你替他少吃一口饭能咋的？”
《影》在海外电影节展映的时候，外国友人们甚至没看出两个角色都由邓超一人扮演。连某影业的老板，看过片子后，还疑惑地问邓超，“为什么不把子虞扮演者的名字打到影片里？”付出有所收获，邓超直言自己很感动。孙俪一听，调皮地客串起了记者，“是对自己的付出感动吗？”
“不，是如果境州或者子虞坐在那，他们也会感动的。”邓超沉静地说道。
“不人，不鬼；半人，半鬼；人不人，鬼不鬼。二位，再见，我得回去重新做人类了。”2017年7月11日，杀青后的邓超在微博上写下这句话。结束了全部戏份的拍摄，邓超穿着褴褛的戏服，披着糟乱的长发，重心不稳地站着。而放下监听器的张艺谋，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学生”孙俪
张艺谋曾与高晓松有过一番讨论，一个演员是“老天爷赏饭吃”，还是“祖师爷赏饭吃”。
问起邓超，张艺谋毫不犹豫地说，这是“祖师爷赏饭吃”。拼命、努力，邓超的表演是靠实打实的感受和练习磨炼出来的。演戏的时候，“邓超”这两个字就被他丢掉了，他让自己长在了“境州”和“子虞”身上。对于孙俪，张艺谋则认为她身上兼具两种气质，是老天爷跟祖师爷都赏饭吃，而且是典型的好学生风格，“孙俪的词绝对提前背过，熟练，而且她做功课，弹乐器，干什么一点都不让你催。”
真情流露是人的本能，某种意义上，演员就是一个逆着本能的职业。
孙俪饰演的小艾，面对丈夫子虞，她就像一个军师，甚至破解出如何以沛伞化解杨家刀法。面对子虞的替身境州，她的情感就更复杂了，有对境州从小就作为替身的命运的怜悯，也有对他日渐生长的情潮暗自翻涌。与邓超在戏里要演夫妻，还要与邓超演的替身假装夫妻，两个人最终又假戏真做，一场复杂的戏中戏，在两人的演绎之下，值得玩味。
身型的变化在邓超眼里是表演的“把手”，通过这个把手，他可以准确地抓住角色。但孙俪的小艾，却完全都是内心戏。当外人对邓超增重减肥津津乐道时，邓超却一遍遍地重复着，孙俪演这个角色有多不容易。“女人其实是比男人更冷静的，尤其遇到大事的时候。”邓超指了一下自己和孙俪，“比如生活中，我手被扎了一下，她比我更冷静。我是那种‘啊呀呀呀’，她就说一句，‘拿来’，然后帮我包扎。”看着模仿自己说话语气的邓超，孙俪又给了他一个眼神来体会。
“小艾所有的爱与迷乱，她都要隐藏得好好的，所以这是一个既没有把手，但又有很大的塑造空间的角色。”小艾这个角色，并不是简单的日久生情，更多的是一种考量。看着丈夫子虞一步步走向深渊，又看着替身境州越来越像昔日意气风发的子虞。邓超说：“她就是一直是靠她自己，对人物的这种强有力的把控，才能吃下这个角色。”
电影制作特辑里，小艾面对子虞弹了一段古琴，剑拔弩张的氛围呼之欲出。邓超目不转睛看着孙俪演完，拍掌叫好，“演得太好了，我都看呆了。”整个访谈中，许多抛向孙俪的问题，也都被邓超接去回答了一番。比如孙俪刚刚吐露了几句自己在演戏中对角色塑造的不安全感，邓超就开始了自己的搞怪本色，拍着孙俪说：“别别别，你谦虚什么呀，到时候大家一看片，看你演那么好！”他仿佛在用全身的细胞向世界呼唤与炫耀，你们看见了吗，我老婆演得特别好！
邓超与孙俪，最为网友熟知的画风就是互怼互黑。《芈月传》热播的时候，邓超一连在微博上发出几张芈月的惊恐表情包，直呼“小花别怕，爸爸保护你！”而孙俪上访谈，也会吐槽邓超“生活自理能力为零”。《今晚80后脱口秀》中，孙俪说邓超有一次在北京拍戏感冒了，把某种药拍给孙俪，问能不能吃。孙俪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吗丁啉”，一种胃药。
那段时间，邓超把所有的想法都放到了自己执导的戏《分手大师》上。中国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男演员，在演技上受到了极大的褒奖，却又因自己当导演而有了演艺生涯中唯一的争议。聊起这个话题，邓超却轻松很多。
他觉得，能发现自己的短处，不也挺好的吗？让自己有了一个更大的进步的空间，而不是在意别人说了什么，这样活着不也挺高兴的吗？“我以前在微博上写过一句话，‘世界冰冷，请到篝火这边暖和暖和’。未必这个篝火所有人会进来，很多人也就去海边了，很多人可能回房间了，但是篝火它始终有一堆人在那，你点的时候，它一定是会有温度的。”
邓超去过很多地方做电影的路演，经常会被路人提起《跑男》。他说很多孩子都很喜欢这个综艺，带给大家那么多的快乐。但制造这份快乐的人，却时常被点评上一句，“你们是搞综艺的”。这令邓超很不理解，“我很尊敬这门艺术，搞笑这是一门艺术。难道我们要剥夺别人快乐的这个权利吗？而且每当别人说起这会影响我的形象，我都会说对不起，那是我对这个工作的认真。”
很少接话的孙俪，听到这个话题，也滔滔不绝起来。“你刚才问我，我们的影子是什么。其实就是我们展现给观众的一面。很多人通过《跑男》认识他，觉得他很搞笑。但是在我眼里，我觉得他很焦虑，很忧郁。人家会觉得很搞笑的人，跟我理解的人是不一样的。”每当孙俪在微博里流露出一丁点忧郁的情绪时，邓超就会制止，每个人都很辛苦，为什么要把自己不好的东西告诉给别人呢？“这跟他的性格是很像的，永远要把不好的东西往自己心里藏，”孙俪还不忘调侃一下邓超，“你看他那么多白头发，就是自己熬出来的。”
既是爱人，也是同事；既是棋逢对手，也是乐逢知音。或许，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目前，邓超第三部执导的作品《银河补习班》已经低调开机了。不过，问起是不是喜剧题材，微皱着眉头的邓超忽然嘿嘿一笑，“可能在这上面我们还是会做一些调整……我也是需要一些调整和改变，让自己进步空间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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