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校长：9012年了，“天皇们”还有必要存在吗？
德仁亲王领受象征权威的法器之时，雨住风停，彩虹悬空，颇有一番“祥瑞”之意。似乎德仁亲王命格不凡，挥手投足，尽是帝王威仪：
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画一道彩虹，走起。
在新天皇的“节奏”感召之下，首相安倍晋三三呼万岁。
天皇老舅，啊，不是，天诺黑卡，板载！
东边日出西边雨，千秋帝王垂泪妃。
就在日本新天皇即位期间，泰国王室同样爆发了一场废妃宫斗，泰国国王宣布褫夺王妃诗妮娜的一切头衔，斥责其“对国王不忠”、“不服从王后命令”，并想对王后取而代之。
在上位失败后，诗妮娜还心生愤恨、不知满足，借国王之名狐假虎威为己牟利。
一代网红cool girl，从嫁入皇门到被打入冷宫，只在一夜之间。
▲ 诗妮娜贵妃册封现场
不到100天后，诗妮娜被剥夺全部头衔
如果不是这么多有关王室的新闻，大家似乎还意识不到，9102年的今天，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王室存在。
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依然有王侯贵胄、三宫六院，依然是君临天下、万人敬仰，尽管他们大部分只是宪法规范下的国家象征，但庄重肃穆的典礼仪式，依然会让人产生穿越感。
▲ 新登基的德仁天皇，与退位不久的“上皇”明仁
有人艳羡，就会有人狐疑：时至今日，君主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 在说我咯？
其实，即便在今天，实行君主制的国家依然不在少数，如果算上承认英国女王的英联邦国家，全球实行君主制的国家总共有45个，占到了全世界主权国家的四分之一左右。
在这45个国家里面，实行现代君主立宪制度的国家有38个，还有7个国家依然实行君主专制制度。
▲ 君主立宪制国家
▲ 君主专制国家
换言之，虽然延续至今的君主制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但君主制并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
在现代社会中，因为人们的常识中认为，共和制取代君主制是人民主权之于君权的进步性胜利，所以很多人会下意识认为，共和制意味着新，而君主制代表着旧，新旧对立，打破旧世界，才能迎来新曙光。
但历史长河中，人类的政体类型自公共权力出现的那一天起，就是多样的。共和制与君主制一样古老。早在古希腊时代，亚里士多德就对古希腊城邦的全部政体进行归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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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政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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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同样认为，政体的类型并不能直接决定“良政”还是“恶政”，每一种政体都可以成为好的政体，也可以堕落为坏的政体。
僭主制、寡头制、民主制就是三种政体的堕落形式。
被后世奉为民主制度起源的雅典城邦，并不受亚里士多德待见，至少在他眼中，雅典城邦的民主制是一种“恶政”。
在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中，君主制一直都是人类的主流政体，从东亚到欧洲，长期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都是王侯将相，皇帝和国王的故事流传百世。而共和制仅存在于边缘一隅。
这倒不是因为古代人有多蒙昧，而是因为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古代社会，要统治大范围的疆域，将资源和权威集中于一人手中统一调动，能保障政体的运转效率，提升国家对抗外部风险和实行有效管理的能力。
所有才有一种观点认为，上古时期黄河流域的泛滥塑造了中国的君主制和中央集权制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统一调动人力物力，在生产力水平极端落后的古代，成功治理水患，不然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恐怕也要出现类似诺亚方舟的故事了。
在欧洲亦然。古代社会中，共和制的统治方式极其原始，多数人要参政议政、民主决策，需要有足够大的场地，需要把大家聚集起来，还要让大家就一个问题展开充分的交流和讨论，并且设计投票机制去决策。在交通和通信都极为不便的古代，这种制度完全不适应广阔的国土，只能在小城邦之中实行。
在国家规模较小的希腊城邦中，尚且还能出现大批的共和政体。但到了古罗马时代，即便是古罗马贵族推翻了国王，搞起贵族共和，但随着罗马版图的扩大，共和政体演变为寡头制，又演变为独裁制，最终彻底抛弃了共和的外衣，变成君主制。
在中国，秦始皇取“三皇五帝”中的皇帝二字，引为尊号。三皇五帝都是传说中华夏民族起源和“治水时代”的领袖，以此为号，昭示着天下权力的统一。
而在罗马帝国，拉丁文中皇帝的尊号“imperator”，源于军事将领，乃是领导武力征伐的领袖。
中西方关于君主制的构想中，产生了“文治”与“武功”的对比。与中国皇帝招抚天下、国泰民安的治世之君相比，欧洲君主们明显更喜欢穷兵黩武。
法国历史学家基佐有言：“作为一种制度，君主制的本质和个人或人类社会的本质之间不可能不存在一种根本的、强大的相似之处”。“武力在人类事务中发挥了重要的、从未终止的作用，但它不是它们的根本原因，不是它们的“原动力”。
无论是治水，还是武力征服，这些人类活动创造了一种不可回避的政治现实：需要管理的土地和人口大幅度上升，社会更加复杂，需要统一的意志才能将广阔的国家凝结起来。相比抽象的共同体符号，一个形象的人设可以弥补大部分人对于抽象权力的想象力不足。这也是君主制长期占据人类历史的另一原因，惟此，君主的个人意志、中央集权的国家体制、国家的权力意志，才能统一到一个具象的人身上，大部分民众看不到权力，但是可以看到具有象征意义的君主。
▲ 1990年11月12日，明仁天皇夫妇举行完“即位礼正殿之仪”的登基大典之后乘坐敞篷车巡游，接受民众的祝贺。
这并非一种基于人类理性的权威，所以君权需要大量的仪式来装点自己，并且需要借助超自然力量昭示自身权威的合理性。即便在今天，保留君主制的国家同样保留着繁冗的王室礼仪，不惜靡费国家财政维持礼仪的庄严。
这是一种目迷五色的政治表演，调动观众的情绪，让国民沉浸在对恢弘审美的向往中。
同时，君主还要借助超自然现象，比如彩虹悬空，天降祥瑞，来彰显自身地位和权力的合理性。所谓君权神授，君主制就不可避免地与宗教和封建迷信相伴而行。
在这种“装神弄鬼”的制度中，君主往往会形成两个人格，一个是基于自然人的一般人格，撕开君主的外衣，君主也是人，也会生老病死，也有问题和缺点；另一个则是基于国家权力的主权人格，类似于公司的“法人”，是国家的拟人化。
放在今日的文化娱乐中，国家的人格化完全可以用“二次元”纸片人来解决，这一过程将国家从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具象的Idol。因为有关国家权力的哲学理论往往高度抽象，拟制一个国家人设，给普通人画出具体的偶像崇拜形象，是让民众认同国家权力最直接的方式。
君主制的这一功用，就和饭圈女孩的“阿中哥哥”一样。
▲ 为了“阿中哥哥”出征的饭圈女孩儿
在欧洲的晚近历史中，君主制的这一功能在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要突破封建制度的框架，让广袤国土上的人口绕开封建领主，与国家直接联系起来，塑造一个强大的君主人设是最快的方式。
君主代表了国家人格和国家意志，为削夺贵族权力，实现国家的中央集权，塑造想象的民族共同体，提供了一个形象的支点。
所以欧洲民族国家发展强盛的历史，也是君主制扩张和强盛的历史。到路易十四时代，“朕即国家”（L’etat，c’est moi）形象地体现了君主身上背负的国家主权人格。【注：广泛流传的“朕即国家”可能只是个传说，没有证据表明路易十四亲口说过这句话，但此句被后世广泛引用，以概括绝对主义君权思想。另，etat在法语中有财产的意思，在对应语境下也是在说国王是国家的所有者。】
在欧洲民族国家的发展早期，君主制对于建立中央集权体制、维护国家稳定和社会自由有着重要意义。但这不代表君主制就可以回避本身的制度合理性问题，特别是在理性主义和科学兴起的时代，过去君主制那套“装神弄鬼”的权力来源观念是完全经不起推敲的。
再者，把一个自然人格和国家主权人格绑定在一起，个人意志和国家意志经常会产生混淆，君主的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平衡非常脆弱，前者使得君主制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沉重负担，尤其是君主个人利益侵夺社会其他成员利益时，矛盾便不可避免。
特别是资本主义经济兴起之后，不受资本限制的君权对资产阶级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当矛盾不可调和时，革命会全面爆发。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之后，英国资产阶级击败国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国王砍了，物理消灭君主的自然人格，强行剥离国家主权人格与君主自然人格。
但问题在于，被剥离的国家主权人格由谁来继承？
英国试图以议会主权的方式取代君主制，把国家主权人格绑定在议会上。但一百个“君主”造成的后果可能要比一个“君主”还要糟糕，议会只有很少时间能形成统一意志，也不能像国王的拟制人设那样，成为一个易于深入人心的精神偶像。
代表主权人格的议会长期“人格分裂”，造成了政治动荡，还造成了克伦威尔这样的僭主出现。所以最后英国人不得不复辟君主制，只是将坏的国王赶走，并在具体的权力机制上不断限制君主的权威，最终让君主演变成了只是具有象征意义的“idol”。到了今天，英国国王/女王更像一份可以世袭的职业，负责维系国民心中的拟制国家形象。
人类第一个现代共和制政体则出现于1789年后的北美大陆。美利坚合众国的降生在当时世界上是相当非主流的事件。毕竟欧洲人，哪怕是主张法治和人权的启蒙思想家们，比如洛克、孟德斯鸠等人，并没有放弃君主制。一个没有君主的国家能在美洲降生，更多是源于美洲殖民地没有欧洲漫长的君主制传统，在政治现实中不存在君主利益的妥协需求。
现代共和制度的出现，并非与君主制的决裂。相反，现代共和制度的出现得益于君主制在近代以来的发展。正是因为君主的两幅面孔，让国家主权理论在欧洲生根发芽。比如英国政治思想家霍布斯，就把国家的主权人格抽离出来，形象地比喻为海兽“利维坦”，并依据自然理性构建出主权理论。
《1787年宪法》维系了北美十三州的统一，为美国创设了主权人格。但这个抽象的主权人格要落实到具体的制度安排中。让一个世袭的君主去背负，显然不合时宜。于是美国突破了英式议会主权的简陋权力框架，为国家设立一个可选举、有任期、受约束的“君主”，这就是美国总统。和“君主”的终身性质相比，“总统”更像一个临时工，只在规定任期内承担国家主权人格的担纲工作，且权力受到宪政机制和权力平衡机制的限制。
为了弥补领袖经常换人带来的认知断裂，弥补君主制仪式旁落给人民带来的失落情绪，现代国家同样发明了其他“装饰性”手段，加强国民与国家的情感认同，在理性上解决国家权力安排之后，在感性上为国民增加情感归属。
比如国旗、国徽等国家主权符号的设计和使用，主权货币的发行和使用，还有那些反复出现在舆论中的各种国家象征，比如中国的天安门、长城等。和皇室垄断的仪式以及符号相比，这些新“装饰性”手段的应用是全体国民都可以参与的。比如新中国的国旗，就来自征集方案，国徽源自美术设计，国歌源于传唱的救亡歌曲，与隔绝人民的君主仪式相比，它们属于人民，也能代表人民。
人民对历史和文化的创造，也将为国家增添更多的情感符号，比如爱国网友们创造的“兔子”形象，饭圈女孩创造的“阿中哥哥”人设，甚至是华为注册的整本《山海经》商标。当这些符号被国民广泛使用时，不再有“朕即国家”，而是我即国家，人民即国家。
总统制共和制的创建，为共和制的现代化提供了有力的政治技术手段，并且吸收了君主制的部分有益功效。最重要的是，现代共和制摒弃了君主制“装神弄鬼”的非理性权力基础，将国家领袖的权力授予，通过代议制落实为国民意志的授权，过去君主的自然人人格被选举出来的代表人格替代，代表人格和国家主权人格的统一，实现了人民主权与国家统一的结合，宪政框架则为权力的有序运行提供了规范保障。
运行良好的现代共和制度既能保障国家的统一与稳定，也能保障社会的自由与活力，显然比君主制更加合理和先进，自然成了全世界推翻君主制革命的政治方向。在现代共和制与君主制的艰难竞争中，共和政体终于在20世纪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在贵族和王室利益根深蒂固的欧洲，共和政体也成为了占据主流的政治体制。
即便是在实行了2000多年皇权帝制的中国，共和革命带来的进步影响一样深入人心。100多年前，中国人还习惯于对着皇帝三跪九叩。而今，谁还想在君主制腐朽的尸骸上为“贵族精神”招魂，只会受到公共舆论的鞭挞。
短短一百年，中国人民的精神气质焕然一新。
再有，共和制度的优势也可以让中国从制度安排上解决过去王朝更替带来的破坏性影响，有序的权力交接和运行将会让中国告别王朝更替间的社会动乱，走上更加文明的政治发展道路。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现代共和制如此先进有效，那么为何还会有国家依然保留君主制呢？
我们回到亚里士多德的观念，制度本身并没有好坏之分，一种制度可以是“良政”也可以是“恶政”。一种制度对于另一种制度的竞争胜出，往往取决于在某个现实社会条件下，它更高效合理。所以在共和制取得竞争优势之后，君主制的存废就成了“幸存者游戏”。
君主制未见得不能参与到现代政治秩序中，但能在制度竞争劣势的情况下，王室要幸存下来，需要依靠更多的资源，简单说就是权力和财富。
比如英国女王，女王的财富与可口可乐的配方一样，至今是迷。
▲ 2019年最新发布的英国王室富豪榜显示，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财富可能已经达到了16亿英镑，居于榜首
日本皇室也是同然，天皇家究竟有多少财产也是个谜一样的问题。在日本有人专门写过《天皇财阀》一书，深扒天皇财产真相，并发现日本天皇在二战前一直是日本最大的资本家和地主，资产比当时的四大财阀加起来都多。
▲ 幕府直辖领和亲藩大名领地，构成了明治维新后日本皇室财产的主体
积极融入资本主义经济让家底雄厚的皇室起码能活下来，如果还有对国家和政治的影响力，那么还可以进一步维护君主制的制度安排，甚至像沙特阿拉伯那样，把君主专制维持到21世纪的今天。
再比如仰仗石油资源富可敌国的沙特王室。在媒体的报道中，王室的动态在有沙特的信息中占据了巨大的篇幅，使得没有身临沙特的人对沙特的第一印象是有钱，土豪很多，老百姓福利很好，甚至乞丐都可能年收过亿。
沙特王室确实非常土豪，且生活奢靡。沙特国王出访时，甚至还要自带电梯，就为了能坐电梯从飞机上下来。沙特的首富瓦利德王子，在2011年被《福布斯》列为世界最富有的阿拉伯人，而瓦利德王子却把《福布斯》告上法庭，因为他认为《福布斯》低估了他的财力。
但是他们是王室，不是沙特“沉默的大多数”。2016年，英国独立电视台通过偷拍、卧底等方式获得了关于沙特社会的一手资料，然后制作了一部纪录片《沙特阿拉伯揭秘》。
根据纪录片的描述，沙特福利确实很好，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大概1/4的人口享受不到福利，生活在贫民区。因为这些地方不允许公开拍摄和摄影，所以外界很难接触到这一面。
另外，沙特的女性地位非常低。每一个沙特女性都必须有自己的法定监护人，外出活动必须有监护人陪同，没有监护人，连去医院看
沙特还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而且信奉的瓦哈比派还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原教旨主义教派。不仅要求信徒按照《古兰经》和圣训中的教诲去生活，还极端排外。在沙特宗教化的教育中，教材里充斥着对“不信教者”的仇恨。还有一种分析说，沙特通过从小就对孩子灌输对“异端”的仇视，来转化成对王室和宗教的崇拜。
▲ 沙特著名地标“Chop Chop Square 砍头广场”一直是当众执行砍头的地方，配有很多排水通道，用以排出斩首后的鲜血
作为一个幸存到21世纪的君主制活化石，沙特社会充分彰显了君主制的弊病，以及君主制对现代文明的排斥。
沙特的君主专制政体似乎极端了一些。但是在那些君主立宪政体中，对王室的崇拜和美化，以及宗教的影响，同样存在。
日本和泰国就是很好的例子。
泰国人对国王的尊敬和崇拜是通过教育渗透进泰国人血液里的，并且泰国还立法禁止诋毁王室。媒体则通过舆论宣传不断加强王室的正面形象，为王室树立“高大全”的人设。
战后的日本，虽然天皇已经从“现人神”还原成了普通人，但对皇室的崇拜和尊敬充分体现在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之中。忠君爱国的思想依然在神道教右翼那里得到延续。而天皇那个貌似“大唐遗风”的即位典礼，其实都是神道教仪式。
君主制不一定会直接阻碍国家发展。
真正让君主制和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正是其中包含的诸多非理性因素，在习惯于科学思维的现代人眼中，这种崇尚超自然崇拜的权力制度，最大的弊端就是无法解释为何一个凌驾于常人的王室依然有必要存在。并且为了维持这个王室的运行，还要消耗相当的国家资源，而王室所占有的私人利益又不能等同于国家利益。
所以在今天，在保留君主制的国家内部都出现了质疑君主制的声音，这也意味着君主制的存废与否的问题，依然要处于各方的长期博弈之中。
君主制是否有必要存在，不仅取决于君主制本身的弊端，还取决于在这些国家，是否会产生更加高效的政体形式，最终实现“良政”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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