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遍地内奸的局面是怎么形成的?
作者:云石(微信ID:yunshi911)
以色列一波空袭,伊朗损失惨重,强硬派高层以及核武科学家等等精英被精准打击,几乎团灭。而以色列之所以能如此,伊朗内奸功不可没。而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从之前的苏莱曼尼,到真主党领袖纳斯拉鲁,过去一系列伊系高层的惨死,都跟内奸暗中传递消息脱不了干洗。甚至现在回头看,前总统莱西的飞机坠毁,多半也是内奸搞的鬼。

有内奸并不奇怪,但伊朗内奸嚣张泛滥到这个份上,着实就让人瞠目了。再结合伊朗亲美派几乎不加掩饰的跪降做派,可以不客气的说,伊朗政权从上到下,几乎都已经被渗透成了个筛子。
那么,伊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内奸?围绕这个问题,这几天中文网络上讨论有很多。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是“”伊朗大清论”。具体来说,就是伊朗统治权被占总人口24%的少数民族阿塞拜疆人把持,占总人口66%的波斯族是被统治者——典型的小族临大国。所以波斯人对此颇为不满,希望通过美以的外力,来颠覆现行体制,夺回属于自己民族的政权。
这套说法,可以用来解释伊朗内奸泛滥,以及亲美派大行其道吗?
我的答案就两个字:荒谬。
确实,现任最高精神领袖是阿塞拜疆族人,革命卫队中的高层中,阿塞拜疆族比例也非常高。但以此为由,把伊朗的内部矛盾划入民族矛盾,这是典型的纸上谈兵!
伊朗阿塞拜疆人,跟阿塞拜疆这个国家的阿塞拜疆人,其实有很大的不同,伊朗的阿塞拜疆人风俗习惯方面已经高度波斯化,与独立的阿塞拜疆共和国已经存在显著差异。认同方面,他们也是更多的认同波斯文化——就像泰国、菲律宾的华裔,他们也更认同本国而非中华文化一个道理。
最重要的是,中东伊斯兰世界,大都是宗教认同高于民族认同。阿塞拜疆族与波斯族同属于什叶派,历史上又共享萨法维王朝等波斯历史文化遗产;仅仅因为最高精神领袖与革命卫队高层的族籍问题,就将内部矛盾总结为民族矛盾,这是牵强附会。要这么说,斯大林还是格鲁吉亚人呢,难道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就是格鲁吉亚人压迫俄罗斯人吗?至于革命卫队有很多阿塞拜疆族,这最多只能说哈梅内伊在核心军事岗位任人唯亲——而他的族系出身,决定了他的亲朋好友也多为阿塞拜疆族而已。
总而言之,现实中的伊朗,阿塞拜疆族和波斯族其实关系很亲近的,从古代开始就不断融合,彼此间并没有什么明显民族隔阂。因为部分高层的族籍就去扯什么小族临大国,这纯属个别大V闭门造车,然后因为大V影响力大,就一下传了开来,人为整出一场群体性错误认知。
另一种解释,来自于跟上面那个大V齐名的另一个大V。与前者出身草莽,主要靠江湖摸爬滚打积累认知不同,这位大V属于典型的学霸+知识精英。在他的描述中,伊朗之所以混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过度重视教育。现在伊朗的大学入学率,从1979年伊斯兰革命前的10%,飙升到了近年的60%(女性入学率更高)。但伊朗的孱弱工业体系,明显无法为这些大学毕业生提供足够的相应岗位,这就引发了成为社会主流的知识阶层的不满。
至于为什么要大力发展教育?大V的解释是因为遭受制裁的伊朗,只能通过自力更生,大力发展工业科技来提升国力,以应对阿拉伯国家和美西方威胁,所以需要大兴教育培养人才。
可是民众学历上去了,经济发展却跟不上;结果不仅造成大学生大量失业,接受过科学教育后的大学生,对宗教的认同度反而被不断削弱。
而女生的情况尤为突出——鉴于伊斯兰教,尤其是伊朗的这套神权体系,对女性天然不友好,所以这些接受过高等教育,所谓开了智的女大学生,尤其反神权体制,并把这种政治倾向传递给自己的下一代。
久而久之,随着知识阶层成为社会主流,神权体制的农民基本盘反而沦为少数。而宗教与科学之间的冲突,也就逐渐演化为教士阶层与知识阶层的冲突。
鉴于社会治理必须要知识分子,随着他们大量进入政府、军队等国家机器,等于是民众和政府官员,逐渐与教士阶层和神权体制产生对立,最后他们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亲美派,并在伊朗与美以的博弈中沦为内奸。
不得不说,这位大V的看法,比之前那位还是深刻不少的。但他说的就对吗?我个人觉得,一半一半——他可能说对了结果,但却没有搞清楚原因。
过度超前的高等教育,确实是动摇神权体制,引发知识分子民众和政府官员集体性逆反的主要原因。但问题是,为什么要过度超前教育?
大V给出的原因是伊朗要在被封锁制裁的孤立环境下自力更生,科教兴国。但这里就有几个问题:
首先,自力更生科教兴国,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大学生。毕竟人才和生产力发展水平是要匹配的,伊朗那套工业体系,虽然在中东伊斯兰世界还算齐整,但跟真的工业强国比,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不值一提。这样的现状,决定了就算要科教兴国,适度超前就行了,搞的太多太高根本就没必要。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国。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工业体系状况,跟伊朗其实也差不多——工业体系和科技研发体系都有,但是整体质量不高。这种情况下,中国的教育体系也就是适度超前——虽然大致普及了九年制义务教育,但到高中就很少了,大学生更是寥寥无几。直到改革开放,尤其是加入世贸后,中国高等教育才开始逐步扩招。但直到成长为工业克苏鲁,科技成果大爆发的今天,高等教育毛入学率(把高职都算上)可能也才60%不到,。
伊朗的工业和科技体系状况,最多也就跟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差不多——甚至可能还不如。这种情况下,完全没有这么大办教育的理由。正常的逻辑,也就是跟中国一样,普及个基础教育,为工业化打好基础,然后再通过各种考试或者竞赛,在基础教育过程中筛选出一批优秀人才进入大学,出来后负责科技研发——这才是比较合理的做法。
当然,伊朗可以说老子就是重视教育。但问题是且不说大学生出来找不到工作会有一堆麻烦,光教育本身就是要花钱的——而且花费不菲。如果伊朗像海湾土豪国那样有钱没处花,那这么大操大办倒也可以理解。
可伊朗偏偏被长期封锁制裁,穷的跟鬼一样,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这种情况下,仅仅因为一个重视教育,一个自力更生科教兴国,就把大量宝贵的国家资源,投入到这种注定绝大部分都会沦为沉没成本的赛道上,而且一投就是几十年——这个岂是一个正常政府能做的出来的?
其次,就算你要自力更生科教兴国,那你大学招理工科不就行了,你招那么多文科做什么?文科对科技研发和工业生产又没有什么直接作用。而且文科生本来就思维活跃,源自西方的现代文科教育与传统宗教神学又存在天然冲突。你一个神权政府,招一大把现代文科生,本来就是在给自己添堵。而这些文科生出来后,比理工科更不好找工作,那就是堵上加堵——非要花这钱,还不如多建几座神学院算了!
最后,你也别招那么多女生啊?本来伊斯兰神学体系就对女性不友好,伊朗这样的保守型政教合一体制,对女性权利压制尤甚(伊朗法律层面连女性不戴头巾都算违法)。你不让她们接受教育,一直处于传统的封闭愚昧状态,她们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认了。你让她们全去大学接受现代教育,了解西方那一套人文社科理念和行为方式,结果就是她们开了眼后,肯定会更讨厌你们这帮神权教士,更想推翻当下体制。
当然,你可以说,我是想给工业科技发展培养足够的人才。但且不论伊朗工业体系和科技发展水平落后,人才供应本就远超所需。就现实而言,无论是在工业生产,还是在科技研发领域,女性作为一个整体,其创造的价值都是相对男性为低的。即便是集人类工业文明之大成的现代中国,女性也大都是从事第三产业或文职工作,无论是工业制造业,还是硬核科研体系,女性工作人员的占比都不高,做出的直接贡献、创造的价值也整体上不如男性。
当然,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伊朗确实钱够多,或者工业科研体系的规模大如中国,那你可以把男女一起好好培养——虽然女性的价值创造能力确实整体不如男性,但就算打个折扣,依然还是能超过培养她们所支付的开销。但伊朗的现状,男的都没工作岗位安排了,你还培养那么多注定投入产出比更低的女大学生群体干嘛?
而且跟中国和美欧不同,伊朗是个伊斯兰神权国家,从来就没有男女平等的政治正确——甚至男尊女卑才是政治正确。搁这种地方,你兜里又没几个钱,还要花一大笔去培养一大堆女大学生,然后这帮人开了眼涨了见识,又注定憎恨神权体制,毕业后又注定找不到工作——总而言之一句话,这TM妥妥就是花钱给自己找罪受不是?
这就是大V解释的不合理的地方。他对伊朗过度发展高等教育,培养出过量知识阶层的原因,用发展工业和科技需要来解释。但实际上,这个理由,结合伊朗过去几十年的国情,是不成立的。所以,我说他只说对了结果,但却没说对原因。
那么,原因是什么?在我看来,伊朗神权体制在教育上自掘坟墓,以致现在涌现出大量内鬼和反贼的原因,根子其实还是当年它的那场革命不彻底。
1979年的伊朗伊斯兰革命是怎么一回事?从结果来看,是神权取代了封建王权,但一开始并非如此。推翻巴列维的革命,其实并非教士阶层单一势力主导,霍梅尼也没有直接参与,他是在巴列维国王流亡后才回国的——这就跟辛亥革命后的孙中山差不多。而且巴列维王朝倒台后,当时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中,有自由派、左翼和宗教保守派三派——前二者明显不可能搞神权体制。后来之所以神权胜出,除了当时伊朗国情下宗教纽带对国家稳定的重要性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靠霍梅尼的崇高威望和超绝的政治手腕。就这样,也是大家斗了四年,到1983年,霍梅尼通过“教法学家监国原则”,将最高领袖权力凌驾于总统和议会之上,教士集团全面接管行政、司法和军事系统,神权体制才完全成型。
但这里就有个问题:推翻巴列维本身并不是通过战争形式实现的,后面四年的权力斗争,也没有经过战争。由于没有战争,所以霍梅尼和他的教士阶层,不可能将反对派彻底清除;最重要的是没有战争,所有的变革都通过政治斗争形式进行,所以这个过程中,教士集团为了打击对手,势必要对其他中间势力做出巨大的妥协。

这就意味着,伊朗伊斯兰革命,其实是不彻底的。因为团结大多数的政治需要,诸多不符合神权体制,甚至会对其权威和统治力构成威胁的因素,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保留下来。
这个从伊朗别扭的体制就可窥见一斑。军事上,伊朗有革命卫队和国防军两套系统,政治上,明明是神权国家,有最高精神领袖,可下面偏偏还要学西方那一套,搞一个民选的总统,《宪法》也规定了民选政府与神权分权。
这就是妥协的痕迹。如果真的是神权至上,那教指挥枪,直接一套政府军系统不就完了,何必再搞一个什么革命卫队——你看无论是苏联红军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都是一套军队系统受党指挥,哪有分立之说?哪怕是国民党军队,也只是因为军阀存在的客观原因,才分成了中央军和杂牌军,哪有中央权力机构直接管辖范围之内,还分个党军和国军的?唯一有这么分的,那就是纳粹,分成了党卫军和国防军两个序列——而这恰恰就是希特勒和容克军事贵族妥协的产物。
政治上其实也一样。《宪法》规定民选政府与神权分权。虽然实际操作中教权对政权进行了各种渗透,比如总统要听命于最高精神领袖,地方上也有地方最高领袖任命的宗教代表监督行政,省市长也是由中央直接任命,甚至还有教士掌控地方司法系统。但《宪法》的整体框架并没有完全打破,具体到行政体系内部,大量的具体事权和事务,还是由非教士出身的知识分子文官来掌管执行。
这就留下了隐患。
这就是非暴力革命的坏处。非暴力,说白了就意味着很多事情只能通过政治斗争来解决,而所谓的政治斗争,无非就是拉一帮人打另一帮人——而这个拉,意味着你要让渡权利,要妥协。而且博弈过程中你拥有的武力越少,你要妥协让渡的权力就更多。像霍梅尼回国时啥武力都没有,全靠政治手腕抢现成的,那这个过程中,大量的非教士势力,甚至教士中非自己山头的势力,就都会被保留下来,国防军和政府,以及学校、商业组织。就成为他们的栖身之所,并以世俗派的名目组织起来,形成势力抗衡保守派教士。
这对教士阶层来说,当然是不乐见的。只是伊朗伊斯兰革命从一开始就不彻底,所以也没办法。但日子久了,就自然会想方设法的收权。至于办法,就是前面说的,一点一点的打破《宪法》中教权和政权分立的规定,操纵神权向政权渗透——毕竟神权范围扩张了,他的实际权力自然也就扩张了。
而非教士阶层,乃至于非保守派教士——也就是世俗派,他们对此自然不乐意——毕竟神权每多扩张一分,属于他们的权利就会小一分。那怎么办?如果不想硬碰硬的话,那最好的办法就是逐步瓦解神权的统治基础,一点点培养反神权力量。
谁是神权的统治基础?当然是没文化的农民;谁天然对神权反感?当然是接受从西方文明发端的现代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在伊斯兰教法下受压制,同时又接受了西方性别平等、自由思想的女知识分子。
这应该才是伊朗一边穷的卖裤子,一边不切实际的大搞高等教育,还允许一大堆女性参与的根本原因——从经济角度,这是巨大的沉没成本;但从政治角度,这对世俗派那些非神权势力甚至反神权势力极为重要——这些人读出来,就是他们天然的政治基本盘!不光这些,阻止闭关锁国,保留接收西方信息的渠道,这些都是有利于世俗派势力的。
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教士集团不阻止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革命不彻底。
首先,前面说了,世俗派也是有势力的,不是你下个禁止令就能做到。其次,教士阶层与知识分子之间形成了较明显的壁垒。不像中国,共产党员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是工人,是军人,是技术专家,是官员,是几乎任何正常职业。而在伊朗,由于革命不彻底,神权未能清除其他反对力量,所以无法将触角延伸至社会乃至权力组织的各个角落。反而,为了确保神权体制,他们又只能另行组建革命卫队以压制国防军,强化宗教体系以压制政府体系——这种压制而非融入的做法,又人为制造了隔阂和对立,增加了这些被压制体系的不满和暗中反抗,进而加入世俗派、亲美派,与神权体制和保守派暗中对抗。
一旦隔阂形成,那就很麻烦了。毕竟神权不能直接当饭吃,社会治理还是需要知识分子的,教士阶层虽然未必信任知识阶层,更无法将其整体纳入自己体系,但终归还是要用他们治理国家。这种情况下,面对知识分子基于阶层利益的群体性自我壮大意识(发展高等教育),教士阶层也没什么好办法。甚至,它也需要通过扩大受高等教育者的基数,来从中发掘既有知识有文化,又能忠诚于神权体制的有限人才。
最后,则是来自外部的压力。由于革命不彻底,所以神权并未能真正实现对国家的完全掌控。由于掌控不彻底,所以闭关锁国这种事儿也很难实现;由于无法像朝鲜那样彻底闭关锁国,所以西方思潮就会用各种方法渗透;同时由于封锁制裁导致的长期经济落后,神权体制又无法向国民证明自己体制的优越性和路线的正确性。
这就会让民众——尤其是眼界和认知更高的知识群体逐渐信仰崩溃(中国改革开放后也遭遇了文明差距过大导致的知识分子信仰崩溃,直到这些年经济起来了,才在“”四个自信“”基础上实现信仰重塑——而伊朗经济一直在谷底,所以他们的知识分子只有信仰崩溃,没有信仰重建)
这就是伊朗遍地反贼,甚至政府、军队里也到处是内奸的根本原因。归根结底,就是革命的不彻底,导致神权体制无法对内实现有效管控。这种情况下,不仅给内部的反神权势力留下了猥琐发育的空间;也使得它面对因外部制裁导致的经济发展落后,所造成的信仰崩溃冲击时,无法做出有效的管控和应对。这种人心变化,短期内影响不大,但几十年累积下来,积沙成塔,最终结果就是国民对神权体制认同的规模化、系统性崩溃。
而这种多年纵容和外部思想渗透,最终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当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来临,挣脱制裁枷锁的战略机遇出现时,伊朗神权体制,却因内部的分裂混乱,不仅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趁机打崩以色列,把美国拖入泥潭,瓦解其中东霸权;反而畏畏缩缩不敢出击,甚至国内的强硬派高官以及外部辛苦培育的反以势力,一个又一个的被内部反神权势力出卖——毕竟对这帮反神权势力来说,如果这仗打赢了,神权体制将直接封神,届时他们挟大胜开启内部整肃,自己再无容身之地;而这仗打输了,甚至神权体制被以色列颠覆了,倒霉的只是这帮保守派和教士,而这些世俗派亲美派,则正好上台夺权,岂不快哉?
至于那些已成长为社会主流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虽然不能直接从中获利,但这么多年的洗脑教育,以及政治上被神权压制,经济上失业困窘的格局,导致他们早就丧失了理性的思考,在亲美派内奸和西方舆论的各种洗脑下,真的认为神权一倒,伊朗就能追英赶美,享受现代文明,最终,就是沦为自带干粮的内奸,把卖国当成救国。
还是那句话,什么因结什么果,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的今天惨状,在当初伊斯兰革命建国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教士们得国太易,革命没有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导致锻造出的神权体制暗藏太多裂痕。一开始,这个负面影响还不明显,日积月累之下,裂痕逐渐放大,渐渐不可收拾,最终在遭遇真正考验时,现出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