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辈子只能造访一次威尼斯,请把《看不见的城市》放进行李箱
如果一辈子只能造访一次意大利,你的首选目的地是哪里呢?是旧日帝国的象征,罗马?文艺复兴的集大成,佛罗伦斯?购物与时尚的中心,米兰?夏日阳光的产地,托斯卡纳?对我来说,也许有点老掉牙,但从踏上意大利第一个礼拜开始到现在,这个答案没有改变过,绝对是历久不衰的水都威尼斯。
威尼斯与我想像的完全一致,却又如此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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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经被观光客挤得水泄不通、每年都听说这些岛又要被淹没几公分、冬天起雾、下大雨就淹水、夏日炙热有些臭味……但一想到这座泻湖上的浮岛从千年以前就这样站在成千上万的木桩上屹立至今,且每个转角小桥的景象看起来跟几百年前的油画仍然如出一辙,其余的烦恼与不便似乎也瑕不掩瑜了。
对于威尼斯,在踏上这座岛上前,我有两个非常割裂的印象:一是阳光之下清晰的水景、欢闹的贡多拉游船、浮夸的华丽面具,看起来过度明艳,过度被观光产业包装的画面;一是模模糊糊又诗意的存在,来自大学时读的《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借书中使者马可波罗之口说出:「每次我描述一座城市时,我都在诉说着关于威尼斯的事。」
虽然没有明说,书中55个如梦如幻、似真似假的城镇,全都指涉着威尼斯。而且不只是我,连刚刚造访威尼斯的朋友,也在回程瞬间想起这本多年前读过的书。
这两个印象曾让我始终拼凑不出威尼斯的氛围与样貌,直到坐上火车越过跨海大桥登上威尼斯岛的那天才发现,这座城与我想像的完全一致,但又截然不同。到那一刻我这辈子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为何即使读了万卷书,还是得找机会行万里路。
城市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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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来自记忆的浪潮涌入,城市就亮海绵一样将它吸收,然后胀大。」威尼斯之所以为威尼斯,不只是因为此刻美景,而是从过往以来层层叠叠的回忆。
它本并不是要建来长久的城市,一开始是五世纪时当地居民躲避北意入侵者逃到泻湖沙洲,将就在那生活的避难所。但就这样,随着一根一根的木桩向下打进淤泥里,原本分散的村落竟也逐渐茁壮组织起来,才有了后来的威尼斯共和国。
《看不见的城市》中有个记忆之城Zaira,马可波罗对可汗说,无论我怎么列举这座城市的细节,对于你了解它都是徒劳无功,想要描述今日的它,应该包含它的整个过去。然而这城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
正如同威尼斯的商业与艺术活动之密集,让直接标榜历史的景点相较其他义大利城市似乎比例少了一些、教育意味也没那么浓厚。然而,正因为没有了车子干扰,有限的空间和资源让自古以来的每个或辉煌或不堪的记忆,都转化成城市的一部分存活下来:
欧洲最早的犹太隔离区Ghetto位处迷你岛,只有两座曾被管制的联外桥,所以有着比周遭更高的楼,代表着犹太社区的韧性;水岸边的步道(fondamenta)那些下至运河的古老石阶,都是曾经或仍在被反覆使用的停靠处;威尼斯常见的门廊(sotopòrtego) 常供奉着圣母或圣人,如穿堂般帮助人们在密集的建筑体底下流通。
在这里,每条窄巷、小桥、矮墙,都其来有自;每阶石阶、每个门环与扶手,也有背后每日反覆发生的故事。
关于旅游,比起新鲜的「发现」,更多的是惊喜的「指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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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不只是记忆的总和,有时,它也是一种投射的幻影。卡尔维诺笔下的Olivia,就是一座始终存在于符号之中的城市,「城市绝对不能和描述它的那些字词相混淆。但是,它们之间有所联系。」
关于威尼斯的符号有千百种:游客看见贡多拉、狂欢节的面具;艺术爱好者在这寻找提香与韦瓦第灵感的起源;历史迷眼中的它是无路可去的住民胼手胝足建起的村落、崛起的海上共和国、十字军东征的出发港、拜占庭与西欧的交界线;建筑师们说,到这里,你才能真正了解卡罗斯卡帕的设计语言和魅力。
这些符号都代表了威尼斯,但也无法定义威尼斯。就像在书中马可波罗对忽必烈说:「如果我向您描述Olivia ,一座产品充裕、利润丰厚的城市,要说明它的繁荣,我只能够提到金银丝精细镶嵌的宫殿,直棂的窗户旁,座椅上摆着繸边的靠垫。」
「内院的帘幕外头,旋转的喷水孔浇灌着草地,一只白色的孔雀正在伸展尾羽。但是,借着这些字词,您立刻了解Olivia被煤灰烟雾,以及沾黏在房屋上的油脂遮蔽的样子,喧闹的街道上,移动的拖车将行人挤压在墙上。」
当我们看过了太多光鲜亮丽的威尼斯,那些没被说出口的负面既定印象和画面也同时在心中蔓延,有时,那些担忧甚至令人对旅程迟疑却步。不过,只有实际身处在它狭窄到地图定位都错乱的巷弄中、全身心感受着周围,专属自己的感受油然升起的一刻,这座城市才真正落实于心,而不再只是许多的譬喻的堆砌。
你也曾经在旅程的某个教堂认出听过的圣歌?在异地城市美术馆遇到研究过的摄影师正在举办特展?在街头发现关注很久的匿名涂鸦创作者作品?在商店橱窗中意外看见很久以前用过的钢笔、眼镜牌子?
或许现在的旅行,比起新鲜的发现、更多的是惊喜的指认,再也不是「我终于去了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而是「我竟在那认出我所没预期到以及期望的一切」!结合了切身的感触与连结,所见所闻才有了意义。威尼斯也是如此,每个旅人都带着几乎相同的期待前来,却各自带着不同的诠释、验证与答案离去。
无止尽的流动、交换和选择,这是一座没有固定形状的网络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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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笔下的Esmeralda是一座以交通与贸易节点交织而成的城市,他用一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女性名字描写这座水之城。 Esmeralda没有固定形状,其间每一条路径都是不稳定的连线,每一座桥都可能通向不同的方向,到过威尼斯的读者对这些描述应该都不禁莞尔:
「在Esmeralda两地之间最短的距离并非一直线,而是在弯绕得替选路径间分歧的曲折路线,因此摊在每位过客面前的路,绝对不只两条,而是许多条,如果每一段路交替选用船行与陆运的话,那数目就更多了。」
威尼斯无疑是座真实的Esmeralda:在世界地图上,几世纪以来它身处地中海东西交会的中心,既是商旅的码头,也是东西方文化、语言、信仰与艺术的碰撞点。
以城市的尺度去看,走在今天的威尼斯,也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种关于「通道」的执念:一个转角接着一个,窄巷与桥梁组成一张复杂的网,水道与街道交织如叶脉般,在有限的土地范围中还是盘绕、分岔、延伸。
Esmeralda的本质,是永远不须重复,而威尼斯亦然。路线网不只有一层,「而是在阶梯、驻脚台、拱桥、倾斜的街道之间上上下下」;即便原本平庸的日常采买与吃时也变得充满惊喜,「组合了这些或升高、或在地面的不同路线,每位居民每天都可以享受从一条新路抵达相同地方的乐趣」。
以为走进了一条小巷,下一秒它却变成死路;原本计画造访某座教堂,却在途中被一扇开着的木门吸引,无意中闯进某个庭院。我们以为自己在前往下个目的地,但其实游移在下一次选择的可能里,每个人都在观光胜地踩着类似的点,但不同的到达路径使得威尼斯经验无法复制,也更加私人、更加独一无二。
许多人批评它的过度观光,但这似乎是现代世界发展下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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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诗人拜伦曾在著名朝圣威尼斯的诗中写道:「华丽宫殿在岸边崩毁,昔日绕梁的音乐鲜闻于耳:威尼斯的那些辉煌岁月已逝,但丰姿依然;城国可倾,文采可褪,唯自然美景不死,亦无人能忘怀威尼斯曾多么可爱……」
不只拜伦,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文人、艺术家试图追悼曾经强盛的威尼斯共和国。就像是书中的荣耀之城Clarice,「它衰落了好几次又再度繁盛,但总是以最初的Clarice,做为无可比拟的壮丽的模范,相形之下,城市的现况只能在每次星光隐没时,引起更多的叹息。」
虽然可以理解这种思古伤今的感慨,也的确在外在事物都维持得特别良好的情况下,更有种物事依旧、但内涵今非昔比的另类感受。许多人批评它的过度观光、几乎没有当地人、生活感与历史韵味慢慢消失,但这似乎是现代观光发展下的必然。
意大利整个国家有很大一部分都依靠着观光资源支撑,但人们对此又爱又恨,不只威尼斯、乃自罗马、佛罗伦斯,每个曾经伟大的城市都有这类的情结,「即使享有新财富的骄傲,这座城市的心底深处,还是觉得自己不相称,是外人,是篡夺者。」
但或许我们这些让情况演变至此的加害者也不用太过自责,毕竟也是我们投入的金钱和关注,才帮助了这些历史至少得以先留存下来。
把书放进行李箱,并不是为了理解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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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城市,都有属于它的几个时期、几本书、几幅画。对我来说,威尼斯和《看不见的城市》就是最密切的互文。在不同的章节里,威尼斯化身为Zaira、Olivia、Esmeralda或Clarice,但最终,她仍然只是自己——那座没有正确答案的城市。
如果你哪天要出发前往意大利,只能选一个地方停留,我仍会大力推荐威尼斯。而这本书,也许就是该放进行李的唯一一本。不是为了理解这座城市,而是为了准备自己去好好阅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