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恶杀人教师事件全解析(下):从体罚指控到媒体猎巫
前情提要:这是2003年日本「杀人教师事件」,这起真实案件已由三池崇史导演改编成绫野刚主演的电影《捏造:史上最恶杀人教师》,预计年底上映。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起比电影还不可思议、猎奇得不可思议、真相也不可思议的真实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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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详述事件经过,若想从电影角度了解者请慎入;为方便阅读,以下人物姓名以电影角色姓名呈现|
现在的战场上变成了媒体大混战,《周刊文春》几乎做了一整个月的杀人教师追踪报导,他们没有真正「追踪」到川上的更多「真面目」,开始反打质疑案情真相的电视台。
10月30日的《周刊文春》这样写:《拥护史上最恶劣杀人教师的史上最烂电视局》,内文就是锁定日本电视台与朝日电视台竟然为虎作伥,而他们非常清楚会有谁帮忙站队……这篇新闻还邀请大和律师评论,大和毫无顾忌地炮轰日本台与朝日台,竟然拿着新闻自由的名号,无视薮下任意窜改的证词,播报毫无可信度的新闻。
孤身一人的薮下要为自己反击,他发函教育委员会,要求撤回停职处分;他趁着媒体风潮,想在镜头前证明清白,却被狡猾的主持人诱导答案。例如主持人问他支持「爱的体罚」还是「没有爱的体罚」,耿直的薮下,第一时间就表示支持有爱的体罚,他的迅速反应,立刻在镜头前成为攻击自己的铁证。
但是,在媒体疯抢杀人教师新闻的风潮之下,有媒体抢不到独家,开始往事件侧面找新闻……而他们开始搜集到了非常不同的真相。
抢不到独家的媒体,开始搜集到一些真相
在拓翔入学的家长会上,必须选出家长会代表与未来学期的家长工作分配。冰室拓马竟然在会议上表示:「自己的小孩应该自己管,在美国没有帮忙照顾小孩这种事,我是不会参加家长导护的,在美国的家长必须负起照顾自己孩子的全部责任,不可能去照顾其他小孩。」
而薮下原本对冰室家的认知,包括「律子是美国归国子女」、「律子归国时的日文程度还不流利」、「律子父亲是美国人」、「拓翔哥哥上日本小学前,全家住在夏威夷」、「律子现在是英日翻译」等等,这些内容其实律子自己也曾与许多家长说过,但是,这些家长从律子的话,与日后从孩子转述拓翔自己说过的话中,发现了奇怪的落差。
例如冰室一家曾住在夏威夷,但冰室家长男却完全不会讲英文;律子对薮下说过自己父亲是美国人,但拓翔自己却说,自己的曾祖父才是美国人……这种落差甚至反映在抢快的新闻报导上。例如《朝日新闻》的第一篇报导里,写明「律子的曾祖父是美国人」,但《周刊文春》的报导却写「律子的祖父是美国人」……
这些怪异散落在许多媒体的新闻里,许多媒体对此提出了「质疑」:只是稍稍的疑问,并非直接指着冰室家骂人,毕竟,现在正在媒体大战之中,没人敢抢着自己做炮灰。但是,薮下自己接到了某位家长的来电,这通电话让他瞬间浑身打颤。
家长表示,她的朋友正好是冰室律子的高中同学,律子从国小到高中,都是就读福冈市内的学校,她并没有在夏威夷长住过,也不是什么美国归国子女,这些都是骗人的。律子确实有去过美国与夏威夷,但那只是普通的旅游;她也说过想做翻译,但那只是高中女生的愿望,而非事实。
那么,薮下第一次见到律子时,律子提到的「美国人祖父」呢?这位家长表示她朋友没有亲眼见过,问题是,在整个高中三年,律子从未向朋友提过自己的美国祖父与自己是混血儿的事实。
这代表,冰室拓翔很可能根本不是混血儿,他与他们家对薮下种族歧视的愤怒,很可能根本毫无根据。在诉状上明确写着,薮下一切霸凌行为的原点,都来自于他对拓翔混血血脉的厌恶与歧视。
「如果早一点找到委托律师就能查清真相了……」此时这样想的薮下,一样无可奈何,因为没有律师想帮杀人教师辩护,也没有律师胆敢对抗全国律师界的集体力量与意志……有律师婉转地告诉薮下,他不怕对抗大和,但是,他很怕之后成为业界公敌,会被归类于不服从群体。
冰室家的血缘问题开始出现破绽,这种破绽也越来越多:曾经作证拓翔罹患严重PTSD的前村义文(本名前田正治)医师,表示拓翔症状非常严重,连他喜爱的足球现在都放弃了,觉得生无可恋。
问题是,有媒体找到了拓翔参加的足球俱乐部,教练却表示,拓翔依旧每周末都会开心地准时到球场报到……但这完全不是前村医师口中的「生无可恋」,完全不是因为被老师霸凌「自己的血很脏」,并且从6楼跳下的男童,会有的快乐神情。
许多参加俱乐部的「足球爸爸」与「足球妈妈」们,近距离地观察理应身心崩坏的拓翔,强烈地质疑他是否真的罹患了PTSD。对此,前村医师表示,足球对拓翔的复健有很大帮助,因此特别允许他周末出院去踢球。但是,足球爸妈与媒体们的脸上,看不到豁然开朗的神情。
这些破绽开始凝聚了小小的质疑,开始有媒体回忆起了新闻报导的本质:怀疑你所看到的事实。媒体开始发现,许多言之凿凿的报导,都是来自地方记者的报导,而这些地方记者与冰室家的关系很好。
许多报导没有确切的佐证,例如薮下要拓翔去死的新闻,却没有采访任何一位4年3班的学生。有许多记者开始深入这些新闻的破口,挖掘被隐藏的真相。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并不信任薮下,但他们好奇薮下体罚的背后因素,在认真挖掘真相的同时,却发现越来越多「铁证」其实毫无根据。
这波混乱的新闻风潮中,预计开庭的12月5日到了,这是杀人教师案件的民事诉讼第一次开庭,这是薮下与冰室家的第一次正面对决。
「审判这件事,就是战争。」
冰室家这里是风姿飒爽的拓马与律子,他们与律师团的11名律师谈笑风生,在律师前头的律师团长,是不怒自威的大和纪夫律师。而另一方,薮下却孤独地自己一人坐着……在大和起身以严厉批评薮下的歧视与体罚手段作为开场白后,裁判长情薮下起立,微微颤抖的薮下却说:
「我还找不到律师……」
在场所有人同时都将目光集中在这位杀人教师身上,他们都很清楚,这是恶魔最终必败的一场战争。
第一次开庭仅有短短的15分钟就结束,还没有最后审判,但舆论与媒体、包括冰室家的律师团,都已经觉得胜券在握。没有律师的薮下,只能找上市府主办的法律咨询活动。
接待他的是汤上谷年雄(本名南谷洋至)律师,而他与薮下找过的所有律师都不同……有些律师甚至一听到A小学就马上赶人了。汤上谷听完薮下的叙述后,只说了,「请择日到我的事务所详谈好吗?」
汤上谷不知道薮下的想法,但此时他内心的想法是:这起案件是群体对单独一人的精神凌迟,等同于公开羞辱。而且,看着薮下有点有气无力,汤上谷感受到了他内心毫无霸气的性格,而这会是这场官司里的最大弱点。汤上谷告诉薮下,这场官司关乎重大,他不赢不行,他不洗刷自己的冤情不行……汤上谷要薮下记住:
「审判这件事,就是战争。」
汤上谷开始在战场上挖掘壕沟:他发现起诉书里有太多诡异的疑点,于是开始列出质疑。薮下霸凌拓翔,那为什么没有4年3班同学目击这件事?起诉书写着这些体罚是在全班放学后才进行,却没写是在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发生地点在哪,完全没有说明;拓翔的耳朵因米老鼠撕裂,甚至化脓,问题是家长为何从受伤到化脓这段时间都没有发现伤口?为何没有反应?
薮下在冰室家说过的「拓翔是混血儿呢」这句话,是如何衍生出对美国血缘的批判?这句话有哪里具体批判混血?
汤上谷把所有起诉书的疑点通通整理出来,并且要求薮下列出这些疑点发生时间,前后日期在校内发生的其他事,作为两造比对,试图找出其中的违和点。
而至于薮下从家长电话听到的「伪
美国人」事实,这件事要查证,有隐私权的取证难度。而且,就算取得律子的户籍资讯,他们也不能保证,律子突然发难表示她有一位没有登记户籍的美国人祖父。
更重要的是,作为「犯罪现场」的学校,仍有许多线索需要查证。
就以「犯罪时间」来说,起诉书上标明薮下是在班上只剩拓翔一人,也就是在「放学会」(帰りの会)时虐待他的。问题是,在放学会要制造「只有一人」的状况很困难,并且「施行虐待」的时间也不够。
什么是放学会?小学最后一堂课上完后,会进行全班打扫活动。打扫结束后,小学生们要到柜子里取出书包,将抽屉里的书本文具等放入书包。此时,值日生会宣布召开放学会,学生们会分享今天在学校发生的各种好事或坏事。
之后,导师会开始发放各种要孩子们带回家的资料,包括今天改完的功课、明天要交回的家长签名单等等。发完之后是导师发言,简单对孩子们说说话。然后值日生会宣布放学会结束,大家离开教室放学。
没上过日本小学的你可以简单发现,放学会是一个集体活动。极度厌恶拓翔身上肮脏之血的薮下,如果要在放学会施暴,他只能在4年3班众目睽睽下行凶;同时,一般放学会大约15分钟左右,薮下如果不想被看到他体罚拓翔,就必须在15分钟内,将拓翔以外的学童赶到看不到他们两人的地方施暴……那这些学生只能在校内游荡(但没人反应他们被赶)。
而如果薮下施暴的时间长一点,会导致放学会延迟结束,全员无法准时下课,这会引发其他教职员的注意。
掀起轩然大波的《周刊文春》甚至写道,因为薮下的面包超人体罚,导致拓翔牙齿断裂,这颗牙齿碎片目前正保存在大和律师手中,时机正确时会拿出当作证物。不过,后来大和律师表示他根本没有保管这种东西。其他拓翔身上可见的大腿挫伤等等伤势,甚至也不是来自于老师的虐待,而是拓翔在参加足球比赛过程中受到的伤。
一个个被挖掘出的盲点
这些过往新闻与大众不曾思考的盲点,被汤上谷律师一个一个挖开来。而原告律子的陈述书里,竟然又增加更多疑点:她事前声称自己的祖父是美国人,但是,在她的陈述书里,竟然写着自己的祖父是美日混血儿……这是有异于《朝日新闻》、《周刊文春》、甚至是薮下回忆的新事实。
还有陈述书甚至「帮助」薮下厘清了他对拓翔美国血统的「厌恶史」,说他是因为眼见美军空袭造成大量死伤,至今仍无法原谅美国。
问题是,薮下出身于九州熊本,那里原本就是战火罕见的地区,没有遭到大规模空袭,他的双亲与身边亲朋好友,完全没有人有亲身遭遇战灾的受害经验。
将近一年过去了,2004年9月,这场审判已经来到第五次开庭。背叛薮下的校长也出庭了,在庭上面对律师的尖锐质问——其实只是在厘清校长对每起虐待事件的了解程度——校长已经满头大汗。
但除了这点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之外,他对于薮下真正的「恶行」一无所知、仅凭「推理」的浅薄发言,全看在庭内所有人眼里。甚至当南谷质问,校长是否有亲眼看过拓翔耳部的撕裂伤口时,回答他与训导主任一起确认过的校长,理所当然地表示,拓翔的伤口是在耳垂旁的耳根——可是,拓翔的伤口却在耳括中央。
大律师团手中的胜算券,成了一张自爆券
500人的坚强大律师团,他们事前胜券在握的两大胜算,一是薮下确实与校长亲自到冰室家道歉——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这是心虚的证明!二是久留米大学医学部精神神经科学讲师前村医师,对浅川的PTSD诊断——孩子都住院了!都每天全身恐惧发抖拉肚子了!这是曾遭受暴力的完美证明!
但是在这将近一年的审判过程里,薮下道歉的第一胜算,在越来越多事实被揭露后开始动摇,第五次开庭里校长凄惨无比的表现,更显示一起去道歉的他,对案情毫不了解。校长甚至在庭上仍然坚持着薮下有罪,却同时频频露出马脚。
现在,胜算只剩下名门大学的医学专家所开出的病历……问题是这些病历一样令人摸不着头绪。
拓翔进入大学医院,由前田医师组成的医师团进行治疗。但是,实际的主治医U医师(假名),却在观察拓翔在病房里的举动时感到困扰:这孩子身上完全没有任何PTSD相关症状。但拓翔的主治团队是由前村所领导,责任在前村身上,U医师能做的,就是回报拓翔的真实状况给他而已。
甚至,在前村召开记者会,向外界说明拓翔的PTSD症状有多严重时,当日拓翔的病历,却写着拓翔「表情开朗、活动性良好、在外进行职能治疗时也没有紧张、或腹痛等症状」。
医师甚至让拓翔看了这天的记者会新闻,意外地,电视画面里出现了到场的薮下本人。医师预期拓翔将会引发非常严重的PTSD症状,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在记者会这一天的病历里,却记载了拓翔在看了记者会后,引发严重呕吐、不想踢球、夜尿与大量发汗的症状。
讽刺的是,U医师观察里没有任何PTSD症状的拓翔,却在医院对其他患者与医护人员产生困扰,导致许多病患投诉浅川的行为,包括偷拿他人物品并且说谎;辱骂护师;坚拒吃药,甚至将药随便乱丢;滥用厕所免治马桶,将自己全身喷湿;在病房里点燃打火机烧纸;关灯后大声唱歌;随便乱按求救铃;当然,在学校拒绝打扫的拓翔,在病房里一样拒绝任何清洁与打扫。
医院向律子报告,但律子表示,这都是因为PTSD症状的问题,导致他病发前的人格与病发后的人格不同所致。同时,律子还反过来控诉,这是抗忧郁药物导致的副作用。最终,拓翔出院,而出院时最后一次的检查结果,依旧显示他没有任何明显的PTSD症状。
原本必胜无疑的大和律师团,慢慢发现,他们的第二张胜券竟然慢慢变成了自爆券,每一张久留米大学医院的真实病历(不是透过前村之口转述的病历),都在否定拓翔是PTSD患者。
尽管这并不能作为否定薮下虐待的直接证据,但这些病历却开始吹起逆风,让大众开始不相信冰室家受害的真实性。这场必胜战变成了持久的泥沼战,直到2005年,律子提出的新陈述书里,她的「美国血统家庭」又有了新的定义:
首先她与拓马结婚的日期是错误的,长男其实是与离婚前夫之间的孩子,长男至今仍不知道这件事实,她也没公开自己有过一段婚姻的事实。而律子父亲的祖父(又变成曾祖父)是美日混血儿,这是过去律子母亲持续告诉她的事实,她很久以前就一直相信着。而律子自己确实是国小至高中都在福冈市内就读,只是祖母在她小时就常常带她到美国去,让她有很深的美国生活印象。
这仍是一份只有更多解释,没有道歉也没有真相的陈述书。
最终,2005年7月,在起诉的一年九个月之后,法庭正式宣判……被告福冈市必须支付220万日圆给原告,而冰室、拓马与律子等其余原告的其余控诉不成立。这代表薮下确实被宣判了不法行为。
裁判长继续陈述不法行为:薮下确实在十秒倒数时对浅川进行了米老鼠与面包超人体罚,并且将拓翔的书包丢进垃圾桶。但是,原告另外主张的「每日强力体罚导致受伤」、「薮下对美国血统的歧视言论」、「教唆浅川自杀」等等皆非事实;另外拓翔的PTSD症状也因为证据诸多矛盾而不采信。
同时,尽管裁判长判定薮下有进行体罚,但与原告主张的霸凌行为相比非常轻微,也不足以引发PTSD症状——这正是汤上谷律师在最终审判前最害怕的一点。
法庭在缺乏证据与证据矛盾的状况下,果然为了避免做出非黑即白的判决,转而做出了这个暧昧、各自解释、「各打五十大板」的判决,这种对事实认定的暧昧性,正是民事诉讼的一种极限。
但法庭上的拓马与律子夫妇却像是明显的败者,他们在听到判决的瞬间,竟然说出了「不敢置信」,相对的,坐在旁边的大和律师等律师团成员,全都一脸铁青地闭口不言。
之后的记者会上,记者认为大和成功争取赔偿金,应该算是一场胜仗,但大和却直接表示不能接受这种结果,这个判决等于是在嘲讽他们律师团是在说谎,他不能认同PTSD被否定这件事,也不能认同他们举出的虐待罪状却全盘不被承认。
所以,到底谁是被害者?
谁是被害者?薮下无疑是被害者,A小学始终没有对薮下做出道歉,薮下在审判中离开A小学、曾到教育中心工作、最后顺利进入B小学成为导师。看似顺利,但其实无数的歧视仍然在他背后发生——当他预定就职时,有家长向校方抗议;甚至他校到B小学参访时,还有同为老师的他校人员,说着「要去B小学看杀人教师」等笑话。
真正的被害者可能是拓翔,他喜欢前村医师,他也喜欢他称为「正义阿北」的大和律师。但他在整起事件的将近两年内,不断沉默地承受被母亲作为一粒棋子般的折磨。
拓翔被禁止到A小学上学,他也在精神科病院被隔离治疗了长达半年,被迫服用了大量有副作用的处方药,他再也见不到同学,也无法去踢他喜爱的足球。拓翔很有可能需要治疗他的ADD症状,但这场战争中,没有人关心他真正的问题,而以不同形式对他进行真正的虐待。
真正的被害者可能是4年3班的其他同学,他们与家人被媒体无时无刻地骚扰,班上少数支持拓翔的同学,与更多支持班导的同学间发生了大量摩擦。这班家长之间也产生站队效应,视彼此如同仇寇……甚至有学童对这种状况感到自责……强烈无可复加的自责感,却正是PTSD症状的一种征象。
这是一个比电影还不可思议、猎奇得不可思议、真相也不可思议的真实事件。希望这样的事件,不要在国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