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画战争、贫穷与疾病：日本漫坛的恐怖宗师——楳图一雄

楳图一雄已在上月以88岁高寿逝世，这位画出大量恐怖经典，以及大量荒谬搞笑漫画的宗师，生命像是一瞬间被抽走。因为在他逝世前，他仍然精力十足地过着丰富人生。让我们来看看楳图大师的精彩一生，缅怀他惊吓全世界的惊人伟业。

如果你是个胆小鬼孩子，在70年代的日本可能会过得很辛苦：翻开市面上最受欢迎的漫画周刊，大量的恐怖漫画迎面袭来。而说到日本漫坛的恐怖宗师，最大公因数的答案一定是楳图一雄。

如今他已在上月以88岁高寿逝世，这位画出大量恐怖经典，以及大量荒谬搞笑漫画的宗师，生命像是一瞬间被抽走。因为在他逝世前，他仍然精力十足地过着丰富人生。让我们来看看楳图大师的精彩一生，缅怀他惊吓全世界的惊人伟业。

楳图一雄这个人，比他笔下的漫画角色还要荒唐

86岁是什么概念？两年前的楳图一雄已经86岁，但他却不像一般的86岁老人，终日坐在摇椅上遥想昔日。楳图的手指仍在发烫——他过度操劳导致的腱鞘炎又严重起来，手指关节浮肿得宛如他笔下的经典角色「」。

当记者要他摆出自己独创的角色招牌手势，楳图只能不好意思拒绝——他的无名指已经浮肿到无法弯曲。而为什么86岁老人的腱鞘炎会突然这么严重？很简单，因为楳图又在疯狂作画了。

医生已经不想理他了，现在楳图想画也画不了，那他的一腔青春热血何处发泄？楳图开始听广播教育节目学外语，而且，不只是英文而已，是学义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法语……他立志一次要学会这么多语言。你搞不懂楳图大师是不是认真的，还是在刻意搞笑？但至少他的态度是认真的，丝毫没有「学外语要干嘛」跟「学外语很困难」的质疑。

86岁老人仿佛突然决定要前进全世界，一次要学五种语言，这种精力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老漫画家突然要决定重启80年代惊奇之作《我是真悟》的续篇，画到手指都肿起来，这种狂热是从哪里来的？

楳图一雄这个人比他的漫画还要荒唐、还要猎奇、直至无可理喻的境界，而且他是认真的、执着的、踩紧油门的，在他眼前不是没有高墙，但楳图一雄看的是更远的地方，墙壁什么的，撞破就行了。

从0岁开始的漫画家生涯

志气比天高，也要有才华相辅才成。不知为何，在深山小村出生的楳图，一生下来似乎就准备好做大事。据说祖父来探望刚出生的楳图时，说他未来不是能成为外交官，就是成为落语家这样的大人物。

不知祖父是不是有什么灵感，或是他看出只会啼哭的楳图有什么资质。但很快的，楳图妈妈也发现了这小孩的特异之处：他的牙齿长得特别快。

一般孩子大约出生后6～8月才会长牙，但是，楳图3个月就长牙了，而且，这小小的乳牙立刻急着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当妈妈背起楳图时，楳图总爱马上咬住妈妈的颈背，让妈妈哇哇大叫。

这好像会是一篇不错的恐怖漫画开场，但小小楳图的更多才能才正要展现。出生七个月，妈妈发现楳图竟然能稳稳地拿着笔，她猜想如果教他画画应该也不错。妈妈教他画圆，然后在一个大圆周围画上很多小圆……一朵花就画好了。

88岁还在创作的楳图一雄，事实上在零岁就开始了画家生涯。只要楳图画出新东西，妈妈就会称赞他，并鼓励他再多画一点。婴孩时的楳图却心想：妈妈的画工真的很差，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一直逼童工作画。

「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从楳图零岁就能看出他一生作画的未来，但这还差了另外一点：那恐怖在哪里？恐怖是何时植入这位恐怖漫画宗师的心中？答案一样出人意外，仍然是在楳图的童年。

从小，他就把乡野传说当作摇篮曲

楳图一家住在奈良县深山的曾尔村，距离奈良市中心车程要超过一小时。曾尔村在地就有「曾尔高原温泉」，相对于泉水的怪谈与传说也很多。不知道楳图的父母是怎么想的，他们竟然用这些乡野传说当作摇篮曲，边讲怪谈边哄楳图入睡。

其中他最喜欢的故事，是「大龟池蛇女」故事：每日丈夫突然发现妻子半夜总会出门，而且脚印通常是湿漉漉的。男人跟着湿脚印一路来到一个大池塘，竟然发现池中有只大乌龟。

原来是大乌龟的妻子告诉丈夫，以后不准再来了。但是，那孩子怎么办，晚上孩子没奶喝哭闹，男人只好抱着孩子又去了大龟池……池水突然汹涌波动，乌龟化成了一条大蛇，张开血盆大口袭向父子……

儿童教育家站起来了，怎么可以讲这种故事给学龄前儿童听！他还小耶！而且要准备睡觉了耶！但是，楳图爸爸还要做得更过份：他喜欢关掉房间电灯，在一片黑暗里，跟才五岁的楳图，讲这个人变乌龟又变大蛇的恐怖故事。

小小楳图害怕至极，一直要求爸爸今晚的睡前故事能否讲快一点？楳图其实不懂这个故事的含意是什么，他也不懂新娘子怎么会变成乌龟，然后又变成大蛇，他更不懂，小孩要喝奶有错吗？为什么大蛇妈妈要杀了他们？他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是，爸爸干嘛讲这种五四三的鬼故事？

这是楳图一雄的恐怖起源，恐怖在那么久之前就深植于他的内心。楳图边听边害怕，但是，这个其实有点乱七八糟的乡野传说，其中浓浓的不合理感，与缺少铺陈的断裂感，却激起了五岁楳图的浓烈好奇心。

大量的「为什么」疑问，与恐怖氛围揉合在一起。大蛇吃人是很恐怖没错，但那些无法厘清（爸爸也不解释）的为什么，却更有悠长的诡异与不安感，持续萦绕在他的心中。

当翻开手冢治虫的作品，才感受到五雷轰顶的震撼

楳图不知道，他未来会画下《妈妈很恐怖》（ママがこわい）、《蛇少女》（へび少女）等漫画作品，这些漫画的起源概念，都是来自《大龟池蛇女》。

而我们还可以再延伸阐释，《14岁》、《洗礼》、《漂流教室》里的亲子议题、「爸妈总是很恐怖」议题、儿童当自强主题等等，都是来自于楳图的亲身经历：他听着妈妈变成大蛇的恐怖故事，听着亲生父亲在睡前告诉他这么恐怖的故事，让年幼的他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害怕的小孩长大了，小学生楳图有天看到同学的漫画杂志，已有八年作画深厚资历的八岁楳图，心想「这点玩意我也能画」，便开始自己想故事，画出一大篇叙事漫画。但年轻人总要受点真正的刺激，当他第一次翻开手冢治虫的作品，才真正感受到五雷轰顶的震撼。

楳图开始模仿手冢的画风与分镜，仿佛接受远端教育一般，他下课后就到出租漫画店，研究大天才手冢的智慧结晶。而且，他不想只是模仿手冢，他自觉必须有一点自己的风格才行。楳图也模仿了其他童书大家武井武雄等人的画风，在国中时，练出了一手楳图的个人画风。

楳图有点自豪又有点献宝心态地，把自己的画寄给手冢大师。他不知道的是，手冢的好友、同时也是漫画大师藤子不二雄，两人一看到楳图作品，立刻赞赏「大天才出现了！」但是，楳图不只是天才而已，他不知道的是，未来十数年后，他将与手冢与藤子等人一般，登上日本漫画界的神级地位。

现在的国中生楳图知道的是，他要继续画，画得越多越好才行。楳图的国高中生活跟别人很不一样，他积极地参加漫画社团，积极地绘制作品，让出版社发行。某次学校要举办东京校外教学，讨厌跟大家一起行动，而且也讨厌长途晕车的楳图没去，但旅行回来的同学们兴奋地告诉他，楳图的作品竟然被摆在热海车站的书店贩卖，让他大吃一惊。

白天的空闲时间可不是拿来补眠的

青春全燃烧在笔尖，高中毕业的楳图，全身已经开始发出哀鸣：他的肩颈酸痛；他的手指酸痛；长期熬夜的结果更让他染上失眠症；而且体重直线下降，半夜上厕所时已经吓到其他住宿同学，引发「宿舍半夜有骷髅鬼出现」的慌乱。

但体重还是小事，楳图开始穿上他一生的制服：红白横条纹相交的T-shirt。因为横条T-shirt看起来显胖，红白相交又很鲜明。别人是一心想变瘦，热量全被漫画消耗殆尽的楳图，却想变胖——只要看起来变胖，这样就不会有人开他玩笑了。

漫画不是楳图唯一的兴趣，他的兴趣太多了，出生三个月就在咬妈妈背后的孩子，可能就是需要这么多活动，才能消耗他异于常人的精力。半夜楳图熬夜作画，那白天要干嘛？高中毕业后来到东京的楳图，白天的空闲时间不是拿来补眠的，而是去参加舞台剧团「剧团向日葵」（剧団ひまわり）的排练。

作为舞台新鲜人，必须学习如何表演，还要学习如何跳舞，从日本传统「日本舞蹈」学到芭蕾与踢跶舞。楳图把24小时当48小时在活，但他只有一副肉体——楳图终生都没有摆脱失眠、肩颈酸痛与腱鞘炎带来的痛苦。

年轻的楳图，想要演电影与影集，为此即便外景拍摄地在很远的地方，他也忍耐着晕车痛苦坐车去。为此，他停笔一年，专心演戏。楳图还能在影坛大咖胜新太郎（《盲剑客》）的新电影《军队流氓》（兵队やくざ）里演出。

当然，如果你去翻阅楳图在60年代的演出经验，可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部《军队流氓》（这部电影后来发展成全九集的系列作品）。楳图在60年代的第二部电影就不太一样了……是很少人听过的《蛇女与白发魔》（蛇娘と白髪魔）。

他不画战争、贫穷与疾病题材，因为这些主题都太简洁易懂了

等等，怎么又是蛇女？从小怕蛇女的楳图演这部蛇女恐怖片也太巧了吧？确实，因为这并不是巧合：《蛇女与白发魔》其实是一套漫画改编电影，它是从楳图在少女漫画周刊的《魔婴少女》（赤んぼ少女）、《红蜘蛛》（红グモ）与《鳞片之脸》（うろこの颜）三部连载作品改编而成。没错，此时60年代的后期，楳图已经成为了一位畅销恐怖漫画家。

1963年，楳图只身到东京发展，1968年，《蛇女与白发魔》上映。短短五年间，楳图就从关西穷小子变成了连载漫画家，这之间的改变非常巨大，但楳图也是尝尽了风波曲折。

他在来到东京前的最后一本漫画作品《嘴角裂到耳边时》，描述一位养女发现，自己的新妈妈竟然是蛇女——看看《大龟池蛇女》对楳图的影响有多深远。而在楳图上京之后，他决定将在老家训练的妖怪漫画风格，原封不动搬到东京来。

年轻的楳图深信，「恐怖作品能夺天下！」。蛇女传说从小伴着楳图长大，他对蛇女题材实在太熟了，而他也认为，恐怖才有所谓的「阶段性」，如同魔术一般，先提供读者一个假象，然后再突然揭开真相，吓读者一跳。

楳图不画任何战争、贫穷与疾病题材，因为他觉得这些主题都太简洁易懂了，贫穷就是苦、疾病就是哎唷哎唷、战争就是你死我活，对读者来说没有惊喜。但是恐怖不一样，恐怖一定要骗人，一定有铁齿的家伙深究真相，然后一定会有个反转：让老公发现老婆原来是蛇女。

但刚来东京不久，就能在少女周刊上连载恐怖作品，而且反应还不错的楳图，却很快收到周刊编辑的通知：「恐怖作品太多了一点，应该可以换点别的吧？ 」这对深信恐怖夺天下的楳图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难道恐怖作品的底气就这么短吗？恐怖作品就只能是其他类型作品的配菜而已吗？

并没有，如果没有风潮，就自己开创风潮。在《蛇女与白发魔》上映的1968年，楳图努力制造风潮。当时他手上的连载作品，周刊有三个，月刊也有三个，等同一个月可能仅有不到三天的休假日。

楳图的工作时间是「早八早四」：从今天早上八点工作到明天早上四点。这样20个小时连续工作，可以完成一份稿子。结束后睡眠数小时后，再一个20小时循环：讨论剧情、打草稿、画线稿。然后短暂休息过后再一个20小时……年轻时就有严重失眠症的楳图，来东京后治好了失眠，问题是，他现在没有时间睡觉了。

小学馆漫画赏评选里，评审对《漂流教室》毫不留情

体重直线下降，楳图开始穿起订制T-shirt——不是因为他有钱了，而是因为他穿市售T-shirt都掩盖不了单薄的体型，因此楳图只能穿上特制的窄身T-shirt。楳图的精神力与体力，在这60年代末期大量的消耗。要制造风潮，就必须消耗心神去制造够多的作品才行。楳图赶稿赶到深夜，他甚至都出现了幻视与幻听的症状……或者说，他真的看到鬼了。

楳图曾经画到整张脸变黄，他觉得奇怪，去医院检查，医师紧张地告诉他，你的肝可能随时都会全面罢工。楳图吓得赶紧请假，一路逃回奈良老家。问题是，杂志编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们也一路追杀到了楳图家，排排坐等老师在病榻上开工……全身包着棉被发抖的楳图，边颤抖边继续画画。

70年代，楳图即将攀上他人生的第一座高峰——1972年，楳图开始连载《漂流教室》。这是一部末日未来的求生作品，整部作品没有令人兴奋的希望感，只有恶劣的大人、末日的恶劣环境、与承受这一切的小学生们。

在年度的小学馆漫画赏评选里，评审对《漂流教室》毫不留情，批评它「太绝望了」、「对孩子来说太残忍」、「没有幽默部份」。但《漂流教室》与其他漫画作品本来就有绝对性的差距，它甚至也与当时的恐怖作品差距甚远。编辑抓着头问楳图，《漂流教室》到底是什么鬼？楳图战战兢兢地说：这是求生作品。

大人可能读不懂，但小孩都读懂了……即便他们还未体验过真正的世界末日。但是，《漂流教室》描绘了一个太过真实的未来，让人身历其境。最简单最简单的一个小地方，是主角们在未来的沙漠，竟然看到了盛开的鲜花。但当他们靠近一看，才发现是假花。

同时，无法被大自然分解的塑胶制品，也完整地被保留到未来数千年的世界里。要知道，那是1972年，是一个社会还没有全面环保意识的时代，但是，在一部漫画作品里，却看得到年轻漫画家对人类破坏环境的怒吼，这是破天荒的创举。

无视授权概念的搞笑之作《古灵精怪歪角》

早就说了，楳图是真正的天才，但天才绝对不可能只在一个面向展现才能。在1976年，楳图放下了恐怖题材，开始连载搞笑漫画《古灵精怪歪角》（まことちゃん）。这部新生代读者全然陌生的作品，是真正让楳图一雄成为社会话题的第二座高峰。简单说，《古灵精怪歪角》就是《蜡笔小新》与《抓狂一族》的始祖。

主角「金歪角」（沢田まこと）是一位搞怪的幼儿园学生，他与家人把日常生活搞成一场场混乱的大闹剧。你很难去形容《古灵精怪歪角》是什么样的作品（因此上述的剧情大纲也很混乱），因为它是科幻作品、家庭作品、恋爱作品、整人作品、恐怖作品……它是彻头彻尾的大杂烩，只是每种类型都用喜剧来包装。

《古灵精怪歪角》就像《福星小子》或《乱马1/2》那么复杂，但《古灵精怪歪角》比这些高桥留美子的作品更下流、更敢开玩笑。它有大量的当代名人串场，而这些名人未必知道，自己已经被楳图画进漫画——这点被《抓狂一族》大量沿用。

《古灵精怪歪角》不但无视授权概念，而且这些名人在漫画里全都不计形象，跟着玩屎尿屁笑话。这么过份的漫画，当然不可能入选什么小学馆漫画赏这么高大上的奖项，但是，没人在意这一点，因为1976年的日本，全国小学生都挺金歪角。

每个小学生都一定要学会歪角怪里怪气的「グワシ」手势——一种中指与小指弯起，其他三指竖直的手势。而且，几乎每个小学生都认识楳图是谁。

在那个年代，漫画作者常常在杂志上露脸，与现今大量漫画家「蒙面出道」的状况不同。楳图坐地铁时经常引爆骚动。他曾经在地铁上停车时，听到大量的尖叫，转头一看，隔壁轨道的电车上，有整个车厢的小学生都在尖叫……「是楳图啊！」、「グワシ！」此起彼落。

那都是因为一天仅有24小时的错

楳图是漫画家、但也是演员、综艺节目来宾、谐星、会弹钢琴也会唱歌、还会作词作曲自己写歌、还是服装与建筑设计师……楳图一雄不只是全才，每个才能都还能有个人的特色。而且，他直到88岁，都还在生活里塞满超多的兴趣与工作。

楳图的漫画家生涯，曾经被演员或上综艺节目这些另类工作打断过，但那都是因为一天仅有24小时的错，如果可以，楳图想要同时维持这些主副业……在他瘦弱的身体里，到底是如何产生出这么强大的活动力呢？

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楳图的一生太过精彩，后人只能景仰他，但无法像他这样脚踏多条船。也许，用漫画家称呼他反倒是一种误解。楳图一雄，是真正的大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