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改革开放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创： 衣公子
来源公众号：衣公子的剑
微信ID：yigongzidejian

“中东红利”、“一带一路”、“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些字眼宏大，抽象。

当我终于有了具象化的认识，是在2024年12月，沙特时间的下午5点，在利雅得Olaya区的一家餐厅——我被老板锁在了里面。

一天工作后，饥肠辘辘的我和L总正在看菜单点餐，老板过来用一种“中东+印巴+英文”夹揉的语言解释道，请我们稍坐，10分钟，就10分钟，他一定回来。

几分钟后，我行程有变，要离开，突然发现，餐厅的前门后门都锁住。餐厅里还有，一位从头到脚黑袍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的女顾客，以及厨房里忙碌的巴基斯坦厨师，都被锁在了餐厅里，只是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我和L总索性坦然而坐，聊起这段时间在沙特的研究、走访、洞察。令我兴奋的机会，令人困惑的难点，一齐涌上心头。

15分钟后老板做完祷告回来，我们得以离开。

是该为“中东热”做一个小小的总结了，退潮的时候，才知道谁在裸泳。历史的宏大背景，个人的卑微奋斗，共同铸就了一副美妙又艰涩的时代画卷。

01 误解中东

上个月中国珠海航展，这段广告展示语，在中国互联网火出了圈。

根据一旁的阿拉伯语，可以知道这则广告面向中东金主。大意是，不要在意你的国家弱小，只要努力（买武器），就能建设一个强大的国家。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失败的标语。这是典型的，以中国人的刻板印象看中东。

大多数中国人提到中东，就是混乱、弱小、被大国操控，于是，想当然觉得他们该奋发图强，变强大，洗刷耻辱。这是中国人习以为常的历史观——中国自己是摧残的文明古国，在近代史受辱，被殖民被瓜分，懂得“落后就要挨打”，奋发图强。

但是，中东人并没有形成这样统一的主流历史观。尤其沙特、阿联酋等几个大金主，对于历史没有很强的耻辱感，恰恰相反，他们对自己民族感觉很好，很自信。和中东人接触，很明显感受到他们的松弛，相比于国家的宏大叙事，他们更注重个体生活的舒适。伴随长期有序、严格的宗教生活，这一特点尤为突出。以我和中东人谈业务的经验，这条标语不会打动他，只会因为，你在暗示他的国家弱小，他的反应不是热血，而是不高兴。

最近来找我们咨询中东业务的企业，我都先举这个例子。以小见大，事实上，中国人，包括中国精英，对于中东理解的误区非常非常多。

我之前说过，别说“去中东”，而要在战略上定义好，到底去中东的哪里。中东不一样的地方，侧重的机会也不一样。沙特的红利是改革开放；阿联酋（阿布扎比、迪拜）侧重点是金融中心、富人天堂。

更早之前，我写过不要幻想中东遍地黄金，事实上，除了主权财富，中东所有的钱，都在50-100个家族办公室手上，而且家族之间是历史纠葛的血仇，拜错了码头，就缘木求鱼。中国生意人要破除的最大错误是觉得中东“人傻钱多”，首先，阿拉伯地处亚、欧、非中心，是世界上最早的商人，非常精明。2016年，PIF大笔一挥给了孙正义150亿美元。这是典型的“千金买马骨”。PIF的掌舵人Yasir Al-Rumayyan在今年的FII（Future Investment Initiative）说，接下来只分配18-20%的资金在海外项目。十年前，这个比例是30%。沙特金主现在的重心，就是建设沙特，make 沙特 great again。

其次，得益于石油财富，欧美的大公司已经布局中东百年，因此，中东金主可不是“人傻钱多”，而是一直在全球最好的东西、最好的服务、最好的技术之间挑挑拣拣。

所有和我说，因为2030愿景（Vision 2030）想来沙特找机会的企业，我都先泼冷水：过去八年，全世界所有国家、所有大公司早就把Vision 2030研究透了，利雅得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这里针对Vision 2030的竞争超出你想象的激烈。

2030变成一个个超级大订单，如今整个沙特就是一个大工地，林立的起重机让我想起了20年前的中国。

图：沙特古城Diriyah附近一角，我在车上，照片没拍好，放眼望去的起重机是照片里的四倍

在沙特生活一段时间，你会发现，全球最顶级资源在这里竞争订单，沙特已经在某些领域“弯道超车”。比如，沙特的签证，网上申请，5分钟就拿到了。比如进古城Diriyah，二维码一扫领门票，景点的数字化全面且清晰整洁。

但是，在这些超级工程之外，沙特的生意颇为不易，我总结为

• 人力差——人才少，学习意愿差，不强调奋斗精神

• 效率低——政府效率低，一切都效率低。酒店要给我退款，两周了还没搞定。

• 钱不多——财富和资金都集中在PIF等几个渠道，缺乏有实力有资本的民营企业。有一个段子，中国人和沙特人坐在一起，都以为对方有钱，谈的很高兴，但是都以为是对面买单。

不过，在“泼冷水”之后，我的结论是，沙特并非没有机会，而是——简单的部分已经做完——由国家意志、顶级资源快速落地。接下来，都是最难最硬核的部分，如同一副画卷正在缓缓展开。

02 君主制

沙特的红利和困难，有源于同一个内核——君主制。

这是理解沙特的关键。君主制是沙特改革的初衷，也是底线。

改革开放，需要配套一个高效、激励充分的官僚体系。这一点很难说沙特已经准备好了。由于君主制的存在，从政府首脑到实权部门再到中层官员，都是君王家族斗争的结果。

开国君主伊本·沙特，娶了40多位老婆，生了近百个孩子，其中36个儿子活到成年。这可不仅仅是革命者精力旺盛，更现实的原因是，发家前，沙特只是阿拉伯世界的小家族。在打天下的过程中，不断通过联姻和生育王子绑定各大家族，形成联盟。

沙特国王的继任，也不是简单的“兄终弟及”，而是各种王子背后的家族势力博弈斗争的结果。

第三任国王费萨尔（1964-1975年在位），是伊本·沙特的三儿子，母亲来自瓦哈比的谢赫家族。他轰轰烈烈的一生包括：通过政变向第二任国王夺权，废除奴隶制，开启现代化，结盟美国，反共（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的联合国2758号决议，沙特是唯一投反对票的阿拉伯国家），领导阿拉伯世界支持巴勒斯坦反对以色列，发起石油禁运，引爆西方石油危机，推高油价助长了沙特的经济繁荣……最后，被自己侄子枪杀。

费萨尔还是王子时，就开始主管沙特的外交。沙特的外交部长一直就是他们家的，从费萨尔到他的儿子和后代，直到现在。

另一个重要的实权部门，国民卫队司令，从1962年开始属于阿卜杜拉国王（2005 -2015 年在位）这一系，也是爸爸传儿子。

沙特王族斗争中，有一支著名派系——苏德里七兄弟。伊本·沙特，一位名叫苏德里的妻子，生下七个儿子。其中，法赫德当上了国王（1982-2005年在位），一个弟弟当内政部长37 年，一个弟弟当国防部长49 年，一个弟弟当利雅德省长48年。2015 年，七兄弟里头老六正式登基，也就是现任国王萨勒曼。

也门战争开打，萨勒曼国王借机废掉原王储（借口他母亲是也门人），立侄子、苏德里系的纳伊夫为王储。不久，又废掉纳伊夫，立自己亲儿子小萨勒曼为王储。不久就是丽兹卡尔顿酒店囚禁事件，小萨勒曼借反腐集中权力，铲除异己。

图：我入住酒店的前台。沙特到处可见的三人画像，分别是开国国王、现任国王、王储小萨勒曼

经过一系列的政治斗争，终于，苏德里家族-萨勒曼，一系独大。不过，如今沙特王室2万多人，利益盘根错节，暂时的平衡下，依旧是部落文明延续下来的分封制。各级官员高度向上忠诚，靠一种微妙的规则来维持稳定，行政系统缺乏民众的参与。

按照中国经验，意识形态是次要的，但是，类似2030愿景这样的宏大国家计划，一定要一个高效、激励充分的官僚体系。这体现在，要引进工厂，就要迅速搞定土地、环保、水电。投产后，高速、铁路、机场立刻到位。面对技术革命，国家牵头，组织产业攻关。这样看，很难说现在的沙特行政单位已经为经济快速发展做好了准备。

由于沙特独特的政治生态，我们发现凡是PIF重视的，都推得异常快，但是，除了这些国家项目或者说MBS重视的事情之外，其他事情想快速落地，都要想办法。善加利用规则，方能形成诀窍。

专业机构的报告，结合我们在沙特的观察，沙特改革开放现在最大的难点在于——人力/Human Resource. 而问题的核心就是君主制。

为了维护君主制，沙特长期凭借高福利维护社会稳定。沙特人非常松弛，你办任何事，他们都会热情迎接，但是，十个人给你 十个答案。什么都能答应，但是什么都很难落实。

此外，沙特没有宪法，社会生活遵从伊斯兰教法。一天五次祷告，有一个斋月，且不加班，不强调奋斗，教育水平一般。但是由于“沙化率”政策（Nitaqat，也就是企业要落地沙特，招聘一定比例的沙特人)，必须雇佣大量沙特人。

目前，沙特红利几乎只有基建，高端制造完全接不住。Vison 2030要摆脱石油依赖，唯独房地产和旅游业起得比较快，但是整个国家的经济到底能走多远，需要观察。

总结来说，沙特改革开放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成果属于国家牵头的超级订单。而第二阶段，刚刚试探地展开，那需要千千万万民营企业的耕耘和创造，不断增加经济的整体活力。

这一方面，需要沙特持续的改革，涉及宗教、行政效率、文化习俗。另一方面，想参与的中国公司，要做好深耕的准备，培育员工，扶植本土供应链，不是能赚快钱的生意（除了利雅得地产），而需要深耕和耐心。

03 从上→下，到下→上

凡是改革，前景必然扑朔迷离。分享一些我们重点关注的角度，大家一起窥探沙特的方向和思路。

沙特最近发生了一场，杯酒释兵权。

百年前，沙特家族开始创业，就联盟了一位最重要的合伙人，谢赫家族。谢赫家族奉行瓦哈比主义——主张极端保守的伊斯兰教逊尼派原教旨主义，对饮酒、娱乐、妇女服饰有非常严苛的限制，把电影、世俗音乐视为诅咒。瓦哈比主义在沙特在打天下的过程中，发挥了宗教合法性和号召力，成就了霸业。但是到了今天，成为了沙特前进的阻力。

小萨勒曼打出一招“杯酒释兵权“。沙特发展娱乐行业，并且就交给瓦哈比家族管理。沙特沉闷已久，娱乐行业太赚钱了，像积压许久后的井喷。娱乐产业赚得盆满钵满，瓦哈比家族面对糖衣炮弹，脸颊一红，这钱都赚的有点不好意思了。最终，有钱能使鬼推磨，极度保守的哈瓦比主义，一点点自我消解，社会氛围不断松绑。

2022年初，沙特创立建国日——2月22日。其实，沙特到底哪天建国，谁也说不清，肯定不是2月22日。历史上，普遍认为1744年，瓦哈比和沙特的结盟视为沙特王国成立。但是现在，挑了一个和瓦哈比无关的日子定为建国日，就是为了淡化宗教影响，重新建构沙特王国的历史叙事。

沙特走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之中——国内，逐渐松绑；国际，从高度倚靠美国，过渡到在东西方搞平衡。

显然，新的国际环境下，“骑墙”能使沙特利益最大化。比如，沙特很看重的军售和技术转让，美国长期拿这个当筹码拿捏沙特，但现在沙特转头就在爽快的中国这里拿到结果。

我们觉得，沙特和中国加深合作，不是短期利益驱动，而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动力——沙特想做成Vision 2030，中国有最好的答案。不仅在技术层面，而且在社会治理层面。

其实，发展真是一件很难的事，改革和开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仅靠有钱，是完不成Vision 2030的。纵观历史，二战之后，后进国家完成工业化的，只有中国、韩国。

非洲、东欧、东南亚，尤其是拉丁美洲，最可惜——拉丁美洲没有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摧残，而且资源极其丰富，但是最终还是掉进了发展陷阱，发出“我们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的无奈。

如果再加一个条件，在完成工业化的同时，保持政权稳定，那中国是唯一的答案。韩国在军政府独裁时期经济飞速发展，但是最终走向民主，之后每一任总统要么坐牢要么自杀，这显然不是君主制的沙特想抄的作业。

在中美之间，沙特在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盘，可以从这几个方面看清楚。

在中东局势里，沙特的两个劲敌——西边的以色列、东边的伊朗。沙特永远是拉拢一个，打击另一个。过去十年，是和美国合作，遏制伊朗，同时和以色列谋求正常化。2017年小萨勒曼还对美国媒体说，伊朗的哈梅内伊是希特勒。

如今转变明显。去年在北京，沙特和伊朗正常化。最近，沙特中止和以色列的正常化谈判。2024年11月，小萨勒曼召集阿拉伯领袖在利雅得开会，伊朗副总统竟然也来了，发言中还说了一些哪怕以沙特的标准看都非常禁忌的话。而小萨勒曼的发言是谴责以色列，呼吁阿拉伯世界团结。

同样是2024年11月，中国在沙特发行美元国债，意义重大。

中国已经三年没有发行美元主权国债。毕竟作为顺差大国，中国不缺美元。

从中东国家的角度看，手里大量的石油美元，要配置国债这类稳健资产，美国国债，是唯一的选择。现在，中国国债，美元的，给您多一个选择。在反抗美元霸权的角度看，试探意味明显。

更有趣的是，这20亿美元主权债券，在香港和迪拜上市，投资人也不全是沙特（中东投资者仅占8%），几乎和利雅得没关系，但是却在利雅得簿记。可以窥见很多中沙之间的默契和态度。

也难怪，随后特朗普在X上做了凶悍的发言。

中沙之间的贸易已经很大。中国是沙特第一贸易国。2024年还在飞速涨（前十月$40.2bn，对应2023年前十月$34.9bn）。中沙最高层已经构筑好了战略和蓝图。

但是，都要把宏大叙事，落地到方方面面，仅仅从上往下是远远不够的，还要从下往上，这需要民营经济（Private Sector）的活力，是一个水慢慢下渗的过程。

现在，利雅得机场、沙特地标国王中心（Kingdom Centre），都是阿、英、中三语。在两国高层的频频互访下，如今沙特中学每周有两节中文课。我在国王中心吃饭遇到学中文的沙特小女孩，Uber的每个司机都听得懂我中文的“谢谢”。

图：光顾着考察，没注意拍照，机场的忘记拍了（反正网上也多），左边是机场买手机卡，右边是国王中心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比如，沙特正在修建的、极重要的民族图腾Diriyah古城是阿英双语。再比如，我们接触下来，沙特精英普遍高看欧美白人一眼，（而不是中文互联网里暗示的和中国“老铁”），崇尚西方教育背景，他们提的idea就高看一眼。但是，中国人的意见、经验，明明更适合他们国情，但是认识不足。在获得两国最高层认可之后，需要一批有能力的人，去影响沙特的精英和大众，需要这个群体认可到中国改革开放的价值和魅力，中国企业的沙特行才会进入快车道。

这就需要一代中国人和沙特人慢慢耕耘。

04 尾声

最好的爱国主义教育，其实是——出国。

有一次回高中，和我的中学老师聊天。她说，现在的小朋友和你们那一代不一样，“更爱国”。很多小孩子小学就出国旅游，暑假就待在美国、澳大利亚、欧洲，结果是发自内心觉得中国好，地铁、高铁、外卖，安全和网络也是中国好。

中东，这个被认为当下最有增长潜力的经济体，现在我就站在它的街头。这里有遍地的机会，到处都是工地，这座城市的物价是杭州的两倍，拿出中国人一般水准的勤奋在这里开个餐厅和超市都能盈利（和现在的国内经济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但是也有遍地的困惑，我想起刚才被锁在餐厅的经历，想起酒店退款的缓慢，想起从教育水平、奋斗精神、宗教习惯、服务意识，都是来之前不曾想到的困难。改革开放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进国家要扎扎实实上一个台阶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个国度不是黄金色，远没有中国淘金者想象的那么令人兴奋。当每个来自中国的淘金者，不自觉地和20年前的中国作比较，我们由衷地感慨，中国之外没有中国。

这让我突然有点伤感，人啊，总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那个擦肩而过的远去的中国，就是我生命中有幸相遇过的最好的姑娘。

但是，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嘛。既然过去一定回不去，既然不管谁上台都是对抗和遏制，那就只能尽我们这代人所能，去探索新的路，去打造新的生态和系统。

这或许就是我们常说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