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网络上充满了琐碎的日常、断裂的记忆,你还写日记吗?
当网络上充满了琐碎的日常、断裂的记忆,你还写日记吗?
大部分人小时候都曾经尝试写日记,说是「尝试」,因为总是虎头蛇尾!那时候我们偶然买到或得到一本漂亮的日记簿,翻开雪白的纸页立志要每天写满它,开首一两天写得起劲而兴致勃勃,仿佛有说不完的私密事件,短则几天、多则一两个星期,渐渐发觉没有什么可写,然后推迟、然后厌倦,渐渐白页便废置了,给丢在遗忘的角落。
隔了一些时候,我们又意外地得到另一本样式不一样、却同样美轮美奂的日记簿,于是又再启发写日记的动力,那种高涨的情绪直逼重新做人与洗心革面的斗志,只是宿命继续轮回,没多久又废弃了。
这样周而复始,童年与少年时代我们总会储存几本写了几页或一半的日记簿,丢掉太可惜, 留着很无聊,而我曾经撕去写过的字,将剩余的白页当作废纸循环再用。
什么是「日记」?它可以是文学的类型吗?它的变种是什么?如何读他人或作家的日记?不喜欢写日记的人为什么喜欢读日记的著作?当「日记」变成一本书的时候,它还可以保留原有的私密特性吗?
Photo Credit:Shutterstock / 达志影像
法国学者菲利普・莱祖纳(Philippe Lejeune,台译菲利普・勒热讷)通过自身经验的检视、社会学的田野考察与问卷调查,再落入西方日记书写的历史探索,完成超过300页的《论日记》(On Diary)一书,从源流、体制、范式到实践、功能和美学等角度,建构日记的理论。
日记的定义与偏见
日记是什么?那是一个人拿起纸笔、或打开电脑,写上日期,然后写下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没有规定的格式、内容和方法,完全自由的随心随意地直抒胸臆,留下记忆——莱祖纳这样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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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不是小说,讲求即时性、不可预测的状态、对时间无法控制、对将来不能预知,只写在当下,讲求真实,而且没有意图沟通的读者;相反的,小说必须刻意建造意义、形构艺术表达和倾诉对象。
真实(或诚实)的日记有五项特性:第一是间断的(discontinuous),记录跟着时日和生活走,无头无尾也无始无终;第二是布满空隙(full of gaps),没有精雕细磨的结构;第三是引喻的(allusive),以自己看懂的符号进行个人私密的书写;第四是累赘而重复的(redundant & repetitive),以单式的记录铺陈事件的碎片;第五是非叙述性(non-narrative),没有起承转合的情节,写到哪里就在那里。
这是一种不受拘束的文体,「自由」是它的本质和体现精神。可是,历来评论人对「日记」抱有许多负面看法,认为它是单调的、重复的、沉闷的、自恋的、虚伪的和懦弱的,充满是非、絮语、怨言或自我沉溺。
20世纪开始重视日记研究,也只在于它能给予心理学、道德伦理和人格学的价值贡献;而在文学的领域上,日记被视为次等文类,由于它不含虚构成分(也不能),因而没有艺术营造,所以不被纳入缪斯的殿堂(变种的日记例外)。
一般认为日记是作者的自画像,担当回忆录的角色,让书写的人便于回溯自我、检讨得失, 但日记的「自我」还是不完整而片面,甚至带有变形成分! (谁人真的能够了解自己或不粉饰自己?)莱祖纳诘问日记作者如何重读自己的日记?当中断裂的书写和留白的地方考验了记忆和认知,然而,当私人日记变成公众文本的时候,情况便翻天覆地的截然不同。
走入公众与电脑网络
「日记」的书写开端,是没有发表和印刷的打算,但一些名人或作家死后,日记被公开和出版成书,原有的私密性走入公共领域,原有的手稿也必须经过编辑、整理,过滤,甚至剪裁和删改,便失去了日记的原始意义。
当然,名人或作家生前也有刻意书写日后或死后发表的日记,但在「日记」必须真实、诚实的前提下,这些「成书的作品」还是否可以称为真正的日记呢?论者莱祖纳非常存疑!
又当然,我们知道有一些文类叫做「书信体小说」(epistolary novel)和「日记体小说」(diary novel),但那是假借书信或日记的体裁来构筑故事、创造人物和虚构情节,属于另一个「文学」范畴,跟原始的「日记」并不相干。
以前,或许只有名人或作家在生前死后才有荣誉或机会公开自己的日记,但在互联网的世代,电脑书写早已改变了日记的模式与形态了。
《论日记》最后几个章节讨论电脑日记(cyberdiary)的问题,莱祖纳通过杂志的问卷调查,归纳这些现象:电脑书写日记带来快感,是新兴保存纪录的方法,而且可以缓慢书写、随时修改,网络发放后会得到沟通和回应;此外,电脑日记还可以结合多媒体的应用程式,为文字配上照片、图像、录音、平面或3D设计,甚至短片、录像和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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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媒介的不同带来差异的效应和结果,不同于记事簿的手书原稿,电脑日记往往假设外在的特定阅读对象,一旦发放便无法追回,虚拟的空间无远弗届,原本私密的内容永远无法得知会被谁观看、或如何被看;但另一方面,尽管电脑的画面和键盘很方便,相对地容易展开和持续书写的行动,但也必须配备阶级、科技和经济条件才能进行和实践,所以电脑日记在不同地区会有年龄与性别的不平均分布。
生活的呕吐
活了一些时代,我也从手书的日记簿走入电脑的键盘,但依然没能维持写日记的习惯和偏好,或许,问题不在于书写的器具与环境,而在于性情,害怕惯常(routine)的我无法遵从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书写规范,而且也抗拒日记那种赤裸裸的自我解剖,写下那一刻已经后悔莫及,销毁比延续或保存来得迅速。
当然,眼前E世代与自媒体(self-media)的进展,由Blog到Facebook、Instagram、Twitter,甚至Youtube和Podcast等平台,都可以成为新兴的载体,让我们书写自己、记录琐碎的日常、留存断裂的记忆,像今天跟谁吃了一顿饭、说了什么话、又遇见了谁?
或今日到过什么地方、看了哪些电影和书、遭遇怎样开心或愤怒的事情诸如此类⋯⋯我没有莱祖纳那么乐观,浩瀚的科技世界与虚拟景观,这些电子化的日记式书写其实更加脆弱、更容易流失,随意的写、随意的浏览,资讯爆炸的烟火里,比丢掉实体的日记簿更无从抓住生命记忆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日记原本写给自己看,无关世俗人情与家国大事,为什么要给公众阅览呢?假如关乎名人或作家的生平轶事,或许还会激发偷窥的心理,如果只是像你我他这样的邻人或庸人,读来干什么?日记原是生活的呕吐,被媒体世界放大后,写的人在整理肠胃,看的人在消化他人的厨余,浮沉网海中,你我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