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印闲生
来源:江宁知府(ID:jiangningzhifu2020)
俄罗斯目前面临的问题,跟1954年日内瓦会议期间越共的情况其实有一些类似,都是在战场上获得了战术性胜利,希望借此转化为稳固的政治外交成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接下来就让我们穿插着比较一下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当1954年4月26日日内瓦会议正式开始时,关于中南半岛的问题一直处于打太极状态——大家都在密切关注着奠边府战役的结果。5月7日夜,四面楚歌的法军在指挥官卡斯特里准将率领下投降,共10900多人。至此,奠边府战役作为近现代越南最经典的战役胜利结束,越军以两万三千余人伤亡的重大代价成建制全歼法军精锐近两万人,大获全胜。尽管如此,包括河内在内的绝大多数平原地带仍在法国殖民者手里,更不要说南方的湄公河三角洲,奠边府战役某种意义上属于法军一次失败的军事冒险。日内瓦会议主要是讨论法越停战以及原法属殖民地划分的问题,会谈初期,美、英、法代表连同老挝、柬埔寨的外长都坚持要求越军从老柬两国撤离,而越南方面表示无法接受。在越共眼中,越南、老挝、柬埔寨是个统一的整体,都是法属殖民地,也都有他们的武装分支,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建立一个囊括上述三国的“大号越南”(注:1979年越军入侵柬埔寨之后,事实上达成了这种局面,老挝当时也被越南驻军)。眼见越共立场坚决,尤其是打完奠边府战役后气势正盛,日内瓦会谈陷入僵局。苏联外长莫洛托夫一度告诉中国代表团,他已建议各国外长们“即可先行回国”——这无疑是会议要失败的警讯。奠边府市航拍。该省新闻中经常提到“发扬奠边府大捷精神”……正当中国无法跟越南盟友达成一致意见时,同样担心和谈破裂的法国代表竟然主动找到了中方,想要联合挽救局面。第一,如果中南半岛的问题无法在日内瓦会议上解决,它大概率会被提交到联合国,到那时中国将没有参与的机会。第二,中国最大的关切是不让美国干涉越南局势,并阻止东南亚版“北约”的形成,而一旦不能够劝说越共让步,“最坏的局面”就很有可能发生。至于法国为何如此迫切地想达成协议,原因不难理解:从1946年初算起,法军在越南山沟沟里摸爬滚打了八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如今奠边府战役惨败,国内舆论波涛汹涌,换谁也不想再打了。外交是很有艺术水平的一门工作,不得不说,法方代表的两点理由打动了中国。1954年6月1日,周总理亲自与法国外长皮杜尔会谈,告诉他中国最关心的是“来自美国的干涉并威胁中国安全”,同时安抚皮杜尔称:“越共并不想在会议桌上获得战场上所得不到的东西,法国不要轻易放弃达成协议的机会。”说巧不巧,正当中法达成共同推进和谈的共识时,法国国内因奠边府战败问题导致总统辞职,连在外面开会的外交部长也被召了回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次出来救场的换成了英国。1954年6月15日上午,一名英国代表找到了中方,刻意透露信息称:“英方的底线是越军必须撤出老挝和柬埔寨,如果达成协议,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在老、柬两国建立军事基地。”他同时向中国示好道:“不希望该问题被提交到中国无法参加的国际场合,英国是愿意中国参与的。”6月16日上午,周总理与英国外交大臣艾登会面,双方达成如下共识(基本采用了中国立场):和平协议分两步走,首先停战,然后是越南撤军,老挝和柬埔寨内部问题用民主方式政治解决。6月16日下午,中方在正式会议上抛出该方案,得到英法支持;对于越南方面的顾虑,中方建议由法国直接去跟越南沟通。最终,在中、英、法的共同推动下,日内瓦会议期间的第一个“阶段性成果”——《关于在柬埔寨和老挝停止敌对行动的协议》达成。值得一提的是,会议期间的1954年7月爆发了第一次台海危机,英国积极参与中美之间的斡旋工作,中美关系正常化之前最重要的日内瓦大使级会谈机制,就是在英国努力下建立起来的。6月17日,法国弗朗斯政府上台,弗朗斯向民众立下一个月之内和平解决越南问题的军令状,否则自动辞职下台。越南方面一看法国新政府自己给自己设置了“deadline”,便着想抬高要价。7月2日,周总理飞回广西柳州与胡志明、武元甲见面,三天内连开八次会议。武元甲详细汇报了奠边府战役之后的军事形势,中方听罢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如美国不干涉,法国照样增加兵力的情况打下去,我们多久能够完全获胜?”中方遂向其解释道,越南问题直接影响法国政局,现在好战的拉尼埃政府下台,主和的弗朗斯政府执政,正是达成和平协议的最佳时机;不光中国,苏联也希望争取法国。这样分析下来,弗朗斯那一个月的期限倒不像是给自己设置的,反而成了给苏联、中国、越南一方设置的——他已经是最软弱、最希望达成和平协议的法国政客了,再换任何一个人上台都很难拿到更好的条件。胡志明说:“现在越南是站在十字路口,可能和,也可能战;争取和,准备战。我们要帮助弗朗斯政府,使他不下台,这对我们有利。”当晚中越双方人员连夜起草文件,第二天逐条讨论;7月21日,经过最后的讨价还价,《日内瓦协议》成功签署。这份协议让老挝、柬埔寨正式脱离法国殖民统治,独立建国,同时越共也撤出了在两国境内的军事武装,实际上放弃了“统一三国”的诉求。作为回报,原先处于打游击状态的越共获得了“半个越南”,即北越的版图。站在今天俄罗斯的角度,需要评估一个根本性问题:如果西方在不出兵的情况下坚决支援乌克兰打下去,俄军多久能够完全获胜?当初武元甲和胡志明夸口说两三年、三五年,今天相信莫斯科没人敢说“完全胜利”(占领整个乌克兰)这四个字。退一万步讲,如果乌克兰不在乎一城一池得失,从阵地战改为跟俄军打游击战,恐怕俄军的消耗还要更大——这恰恰就是拜登政府最初的方案。之所以当前俄罗斯局面占优,一个重要原因是特朗普执政,倘若2028年大选民主党获胜,形势如何恐怕很难讲。但可以肯定的是,乌克兰和欧洲肯定不会接受现在的妥协条件,也就一年多之前,他们连现状停火都不同意。某种意义上讲,特朗普已经是美国政坛目之所及最亲俄的政客了,也是最希望推动达成俄乌停火协议的,站在克里姆林宫的角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2025年以来,俄罗斯官媒放出许多关于纪念“雅尔塔会议”的消息,俄副外长亚布科夫甚至公开表示,不排除召开新“雅尔塔会议”的想法,以便巩固在特别军事行动结束后形成的地缘政治格局。为纪念雅尔塔会议八十周年,克里米亚的一家画廊还举办了一场名为“雅尔塔2.0”的艺术展,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幅美、俄、中三国首脑(想象)画作——普京坐在中间。在俄罗斯人眼中,乌克兰战争是俄国与北约之战,是“第二次卫国战争”,终极目标是要算冷战结束后三十年的总账,为今后几十年的战略环境奠定基础。想法固然是好的,可形势比人强,俄乌停火最大的可能仍然是“欧洲版三八线”,最多在接触线领土划分上偏向俄方一点。因为今天美欧的力量明显强于俄罗斯,他们不会答应任何重划势力范围的要求。雅尔塔会议之所以让三方都感到满意,是因为二次大战打掉了德国和日本两大强权,海量的利益等待收割,而现阶段没有哪个玩家因此倒下——连乌克兰都没有崩盘。正如1954年的越南一样,西方其实是有升级手段的,远未到山穷水尽、磕头认输的地步。1960年代中期之后,不甘心的双方再次大打出手,又打了十几年才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