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分离:一位美院出身的黑帮大佬、在出狱前一天离奇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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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冬天,我正在缅甸北部山区做志愿者,在层层相叠的群山与原始森林的围裹中做乡村教师。
这所学校只有一间木板加铁皮盖成的教室,还有我住的竹子搭建的宿舍。平日我就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寂静盆地给四十几个拉祜族、傣族及佤族学生上课。
元旦过后,学校放长假,我计划出山,先到县里把年度总结报告交给区片办公室,再去泰国曼谷给白莺扫墓。
我把要携带的物品整理好,背上双肩包离开了寨子。
经过四个小时跋涉终于走到了县城的边缘,放在兜里的手机传来一连串的响声。我掏出手机一看,有数十个微信、短信及未接电话通知。
我所在学校没有手机信号,每到星期天要爬两个小时山去找信号对外联系。我把手机浏览了一遍,见李莺在三天前给我发了六个短信及打了十一个电话。
短信内容都是问我在哪里,让速回电话。我感到李莺找我有急事。
我蹲在路边给李莺打了二十个电话但都是无应答,又给她发了几条短信,问李莺在哪里及发生了什么事。
我分析李莺一定遇到了紧急情况。三年前我和李莺去泰国安放完白莺的骨灰后,回到济南,在大雪纷飞中她和我约定十年后去接白莺回家。
我猛然想起那天李莺说为防止失联,我俩分别注册了邮箱。我急忙打开我的邮箱,见她在三天前给我发过邮件,告诉我常孟即将刑满出狱,她将到监狱去接常孟。
二十年多前,美院油画系毕业的常孟因犯组织黑社会罪被判处死缓,李莺与白莺作为黑社会骨干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白莺在与我即将结婚时因心脏突发疾病去世,我陷入苍凉绝望,赴缅甸深山做了志愿者。
我当即蹲在路边给李莺发了邮件,告诉她我立即启程赶往石岛。
二
石岛位于山东半岛东端,她出狱后不久在那里的海边买了一个乡村四合院,我曾随李莺去过那里:一座以方石及灰瓦建成的房子面朝大海背靠松林。
李莺对我说等常孟出狱后她们就隐居这里,她种地赶海,常画写生作画。李莺给我描绘了她和常孟后半生的田园生活景象。
当时我怔怔地站在海滩上,望着微风下细波潾潾的海面,想到白莺与我在大明湖边的朝夕相处,灰暗感阵阵袭上心头。
当我五天后背着包风尘仆仆、怀抱一束一路颠波而不断掉叶的鲜花,搭乘一辆三轮车跑完最后三十公里冲进渔村,我才松了口气整理衣裳,用手抹去光头上的灰尘。
自白莺走后,我即剃掉头发以光头悼念。
穿过宁静的村子走到最东边,我看到了眼前在海与松林之间的古朴石屋,我想象着和常孟见面那一刹的激动,以及看到李莺贯有的曾是舞者闪烁的目光,我难得地呲牙咧嘴笑了。
我手持鲜花轻迈脚步走进曾来过的四合院,蓝天、白云、松林、沙滩与寂静如油画般呈现。
站在雕刻着时间与海风月夜迹象的院门前,屏神呼吸、整理出庄重的神情,我伸手抓住木门上的铜环连叩三下。
站在门外,我没有听到院子里惊喜的喊声和冲向门口的脚步,又稍加用力再叩三下,仍未听到里边的动静。
我伸手轻轻推门,想从门缝看院里的景象,厚厚的木门猛地敞开了:院子里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人住的迹象都没有,孤独的压水井突兀地立在那,水池中没一滴水迹。
我不解地走进院子,气氛悄然无声,门窗紧闭。我走到屋门口,将脸贴近玻璃往里看,见李莺呆坐在沙发上,脸朝桌子,桌上摆着着一个黑框照片,四周是白色菊花,还有一只白瓷骨灰罐及燃香。
看到李莺和桌上的摆设我愣住了,身体像一块石头被丢在地上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切像几年前我面对白莺的遗像一样。
我拉开屋门跌撞着冲进屋里扑向桌子,黑框中的一像是一个年轻人在给模特画像,我认出了模特正是李莺,那个手拿画笔的人是常孟。
我扭过身看着沙发上的李莺,她削瘦的脸及失神的眼睛像凝固了一动不动,一件黑色的尼质大衣裹在她前倾的身体上,我走过去弯下腰抓住她的肩膀喊「李莺!」
在我抓住李莺的肩膀喊她时,她如一尊在风雨中被浸蚀的雕像倒在我怀里,她的额头碰到我的脸颊似火碳般热烫。
我把像是飞翔了一万公里瘦弱无力的李莺抱到里屋的床上,然后把一切能散热的东西都连上电源,我轻抚着李莺苍白滚烫如薄纸纸盖着骨头的脸颊,她的眼睫毛似芭蕾舞天鹅湖中天鹅的羽毛,遮掩了无边的痛楚。
我掏出手机拨打了 120,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与白莺神魂共融的李莺。
三
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的李莺终于在半夜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四下环视后,愣愣地盯着我,像是在回忆我是谁。
我走到床边看着神魂俱散的李莺说:「我是黑叶,从缅甸回来了。」
她疑凝视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翻身起来拔掉胳膊上的输液针管,跳下病床下拉着我头也不回走出医院。
我知道李莺的魂回来了,绷了几天的心一下放开。我说还没结算,李莺拽着我说等警察找来再结不晚。
我心想,坐了二十年牢这人还是不在乎。
在出租车里我们彼此都没说话,几次回过头看李莺,她目光如冰似是在想什么,我猜十有八九是常孟出事了。
回到海边的石屋,进了门,李莺直奔摆放着鲜花和遗像的桌子。她双手捧起遗像贴在苍白的脸上许久才说:「常孟走了!」
「怎么回事,意外?」我并未吃惊。
多年前我和常孟在同一座监狱服刑时,就感到常孟拖着一团解不开的结,那时我隐约觉得常孟会在出狱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沉寂与沉默中继续画李莺,那种无声的诉说极合适常孟:李莺已融入了他的每一滴血。
「自杀!他在出狱的晚上割开血管,以腕作笔画了一幅画,直至血尽。」李莺看着窗外。
这下我大吃一惊,黑社会老大?美院学生?日式勇者?我无法确定。
「我想到了是这个结果,早去早回吧。」李莺笑了一下说。
我吃惊:「为什么非要是这个结果?」
「二十多年前他告诉我,当有一天他感到对什么都内疚时,终生的时刻就会出现。」李莺转过身看着我说:「一个黑社会的人,他怎么能有那么尖锐的负罪感?只能说他在和社会斗气。」
「他不在乎钱,不抽烟喝酒,从不让我之外的女性靠近。你都不知道他每天只吃方便面,即使是开着车见到乞讨的人也会停下来扔把钱。他多纯粹啊。」
「你更不知道,他资助了无数艺术学院的学生。我当然欣赏他,也问过他,他告诉我出了美院的人都会绝望。」
「常孟告诉你他受洗了,是基督徒吗?」李莺举起常孟的遗像问我。
「没有,他从来没说。」我内心的冰层裂了道缝,似有什么东西要拱出来。
「他与中国式的基督教徒不同,虽然从文化之源上距耶和华很远,但内心有天然的倾向。」李莺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抚着遗像中的常孟。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在女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看到你时很惊讶。」
我看着李莺不解,几十个穿着囚服留着同一发式的女人,我对她们充满了同情。
「你也有常孟的怜悯之心,目光笼罩着一个男人具有的寻问,而不是生物性看女人的本能。就因为这点我有了几缕安慰,他不会一整天都是沉默的。」
常孟白而光亮的皮肤上交错的刀疤以及他如北极冰底泛出的目光,怎么也不能令我在李莺的讲述中纯化。但我突然想到了常孟美院出身的背景,我感到舞蹈系的李莺天生的知道常孟的天真,以及我这种人被粉碎后仍与世格格不入的影子。
我想到了白莺,明白了她痛楚的根源,她与李莺是同质枫叶,掩于杂木而目睹时惊诧。我抬头呆呆地看着李莺,她时而又幻化为白莺。
我就如被点燃的一桶火药又被抛出,在太阳的明亮之下冲出屋子越过沙滩跃入海中。
四
当我在温暖的炕上醒过来时,李莺正在入摄像机的镜头看着我。她语气平静地说我是被村里的渔民拽上来的,出水时两臂前伸死死地抓着一块鹅卵石。
我依然有些恍惚,脱离了海水在空气中像一张纸样漂浮。
李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两条胳膊似分针和时针,我没看出她这个动作的含义,然后她靠在门框上:「我从小就恐惧时间,每过一年就觉得自己是在衰老,对自己的生理变化极端不解,我不知道未来自己会怎样,是不是非要与一个男性在一起,具体说是否要像我爸我妈那样纠缠。」
我没听懂李莺说的是什么,但她说的话让我想到了常孟。在监狱里时,常孟把每一天大半的时间,或是许多年的时间都放在画李莺上,他无休止地反复画,把李莺描绘成一个越来越不具象而只能想象的影子;越是飘渺的影子,常孟越兴奋。他沉浸其中想象着李莺躯体之外的东西,然后沉淀于内心。
白莺去逝后我也有越来越浑沌,她的音容笑貌日益模糊,但却似音乐样牵拉着我的神经,洇漫进我的血液,以至影响着自己对现实的感受。
我突然想到,李莺说的对时间的恐惧隐含了她对现状变化的感受,她在还是孩童时的惊恐,正是她在发现了常孟之后欲寄生的宿主。
我看着李莺,一点点明白了这个舞蹈系的学生是如何快刀斩乱麻地扑向常孟,既有倾身之爱,又有重新生根发芽的幻想。
而白莺注定是一个悲剧角色,她没有幻化的东西,每一刻的行为都清晰具体,爱恨情仇就如炉膛中飞舞的火星一般清楚,一旦熄灭了就是死亡。
李莺同时上一两支香烟,她把一支烟递给我说:「在女监服刑的那些年中,我无时不刻都在想常孟,也感觉到了他对现实的无视,我想把他拽回来,把他植入土里重新生芽生长。」
「可我无法确定这些,常孟他是藐视诱导的人。」李莺晃动着香烟。
「常孟的思绪中全部都是你,他甚至找到了描绘你的绘画技法,可以进入灵魂的描绘。」我想到了那幅在大雪纷飞之中的李莺,在一片茫茫沉厚的雪花里,几缕头发,一双迷濛微弹的眼睛和似有呢喃的嘴唇、以及踮起足尖欲跳跃的双脚,即令我惊呼是李莺,「那时我还没去女监,没有见过你。」我爬起身几乎是喊着说。
李莺双手抓住桌子,上身前倾垂下头,柔软的头发向前扑出去。
就在这天李莺告诉我,她在常孟临近出狱的最后一个月,总是走神坐立不安。她围绕着常孟想了很多,想到常孟可能在出狱后避世隐居,也许常孟已冷冻成外柔内硬的冰,这些都不算什么,她可以陪他去天涯海角,直到地老天荒。
她说,在常孟离出狱还有三天时,她从梦中惊醒,她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瞪着屋顶的灯,却又想不起刚才做了什么梦。
李莺虽然是舞蹈系跳出来的女性,但她的意志并不像她的身体那样柔软,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倾听着周围的声音。
李莺说她那天就睡在这个屋子里,外边有风的尖啸声还有海水扑向岸边的撞击声,仿佛整个院子也在摇动。
「我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而且要发生的事正在向我靠近。」
为转移这突如其来的不安,她起身穿衣重新把屋子又收拾了一遍。一周前李莺从济南来到这座海边的院子,她已将屋子内外都仔细清理过,然后她去监狱接常孟回来,在这座院子里开始最初的生活。
天一亮李莺在村里租了车去县城,再换了高铁去常孟所在山东东部的监狱。李莺说她提前三天到了监狱,在附近一家酒店住下。
五
李莺住在酒店的九层,她打开房门把包随手扔在地上直接走到窗边。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监狱的大门以及围墙,还能看到在围墙上站岗的武警。李莺出狱后曾很多次到监狱来探视常孟,但因她与常孟并未有法律上的结婚登记,不是直系亲属,监狱方拒绝了她探视。
但李莺还是最后一次走进监狱探视处,她告诉警察自己是服刑人员常孟的未婚妻,常孟还有三天就刑满释放了。
警察几次抬头看着李莺,在电脑上查了一番说常孟在最近十五年中没有探视记录,在入狱后也没有未婚妻登记。
李莺知道监狱的坚硬,她摇摇头冷冷地看了警察一眼走出探视处。她顺着高墙外边的水泥路走到监狱大门口,乌黑的大铁门紧闭。
李莺看到在离监狱大门十几米远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身穿厚厚棉衣棉裤、头上裹着围巾的女人。李莺看着她走了过去,问她在等男人出来?
坐在一块塑料布上的女人尽管灰头土脸,但很高兴。她告诉李莺自己的男人三年前打架伤了人,在里边改造,还有三天就出来了。
「三天?」李莺问。
「提前来保险。说不定那人没脸回家出门跑了。」
李莺转过身又回头看看坐在地上等丈夫出来回家的女人,拿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找个小店吧,冬天太冷了。」
回到酒店李莺打开包拿出给常孟买的衣服和鞋,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想常孟变化也许很大,但李莺给常孟买的衣服都是年轻人穿的,当然还兼顾了文雅。
李莺在镜子里看自己,在监狱中二十年,身形变化不大,但神情中尽是撕碎的白纸碎片。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长长呼了一口气。
李莺在对我讲最后那天早晨经历的过程很平静,仿佛很远。
常孟出狱的这天李莺很早就起来沐浴,然后精心把自己整理了一番。她淡妆轻描,将头发扎成一束马尾,这是她用自行车撞倒常孟之后始终不变的妆扮。
李莺告诉我,那天早晨当她站在监狱大门口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雪,雪花很轻漫天飘舞缓缓落下。
她站在雪花之中看着监狱警察陆续走入大门,很多警察扭过头看自己,直到上班时间过去了,巨大的铁门又缓缓关闭。
李莺说她在等待常孟出来的时候异常宁静,就像上完了一舞蹈课要走出教室一样。但她在宁静中压到有无形的东西压迫过来。
两个小时后有个警察走到李莺面前请她到探视处。在探视处一间接待室里,李莺看到几个警察坐在桌前,她的心跳猛然加剧。李莺知道常孟出事了。
当核实了李莺的身份,又问询了她与常孟的关系,李莺对自称是狱政处长的警察说,「我就是李莺,常孟的同案加未婚妻。」
狱政处长看着李莺迟疑了一下说常孟于昨天自杀。另一个警察将一个行李包放在桌上,告诉李莺包里是常孟的私人物品,又指着一个白色布袋说「这是常孟的骨灰。」
李莺那天离开监狱只带了装着常孟骨灰的白色布袋。她回到酒店退了房间,走出酒店大门向天空看了一眼,那时漫天飞舞的雪花已不见了,天空呈现出灰蓝色。
她沿着大路走了一个星期。每到晚上李莺找到旅店后和衣抱着常孟的骨灰袋入睡,天亮后又继续向前走,直至走到山东半岛最东端海边的石屋。
到春暖花开时,我和李莺锁上了海边那座石屋的院门。我和李莺乘车前往济南,在那儿启程去泰国。李莺说把常孟的骨灰安置在白莺的傍边。
白莺走了,常孟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李莺两个灵魂等待摆渡的人,我们不知道最终要去往何处,不知道时间的眼睛是否会扫视我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