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霸多年家暴父母,后被家人反杀,谁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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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 30 年,我见过了太多家暴导致的命案,多数已忘却,可有一个家里人自相残杀的案件总让我念念不忘。
那一年我还是法制民警,专门负责刑事案件审核。
有一天我分到了一场故意杀人案,看完 100 多页的卷宗,我闭起眼睛,整理了下案情脉络:一个成年儿子长期殴打父母,忍无可忍的父亲大义灭亲,亲手杀害了「逆子」,然后自首。
虎毒不食子,没想到宫廷剧中常见的父子相残故事放到了我面前。为了防止冤假错案,在结案之前,我会从两方面进行审查:1.程序审查,侧重证据材料的合法性,比如证据形式合法吗?;2.逻辑审查,侧重合理性,比如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一番梳理,疑点出现了:
死者左侧颈动脉被砍断,但是为什么犯罪嫌疑人陈逢兵身上没有任何血迹?
犯罪嫌疑人被刑事拘留后,单人单次作案的,公安机关只有 7 天期限,期满必须提请「批准逮捕」或者释放。我还有 2 天时间,我必须提讯陈逢兵。
在看守所,我见到了陈逢兵。1 米 64 的个头,一身破旧的衣服,憨厚朴实,走路说话都显稳重,是个慢节奏的人。多年审检命案的经验告诉我,凡是杀人案,凶手要么残忍成性,要么利令智昏,要么情绪失控。可陈逢兵看上去是个慈父,性情平稳,我更加怀疑了。
在看守所里讯问犯罪嫌疑人,有个小技巧。刚开始对方会不信任你,不愿意多说。这时可以从拉家常开始。他说今年 65 岁,有 2 个儿子,大儿子陈大平,今年 40 岁,已有一儿一女,小儿子陈小平,27 岁,未婚。
提起小儿子,他眉头紧皱。他说陈小平小时候很乖巧,不吵不闹,说话早、走路早。38 岁时家里添丁,是难得的喜事,夫妻对小儿子特别宠爱,要什么给什么,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从不打骂,也不会批评。
陈小平 10 岁开始对母亲有攻击行为,那次他怪母亲没给他及时添饭,连碗带饭砸在母亲头上。母亲没有难堪,只是笑着说了句「你有出息了」。此后,只要不顺心,陈小平就对母亲拳脚相向。他 15 岁时,父亲成了他的施暴对象,他向父亲要 200 元钱上网,父亲手上只有 100 元,陈小平二话不说,一拳打向父亲面部,将父亲右眼打肿。陈逢兵很生气,抬起手要打他一巴掌,但举起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又放下了,只是说了句「你不能好点说」,就离开了。事后,陈逢兵再也没有提起这事,可半年后,陈小平变本加厉,进入了 10 天半个月打一次父母的节奏。说到这,陈逢兵举起他皲裂的手,擦了擦眼泪。
孩子动不动打父母,一般人肯定无法忍受,可对于陈逢兵夫妇来说,陈小平是他们最宠爱的小儿子,从小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孩子长大了淘气,打一打又能怎么样呢?而且一个孩子下手能有多重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跟陈逢兵聊得越多,我越来越怀疑他不是凶手:这么爱孩子的一个老父亲,后来怎么能下得去手,在孩子脖子上连砍几刀?
家常聊得差不多了,终于可以聊聊案发那天了,我问:「那天是怎么回事?」
陈逢兵知道我问什么,没有任何犹豫,顺着说了下去。
「那天早上,陈小平向我要 500 元,说是要去县城会朋友。手上没那么多钱,就说『你前天才拿了 500 块,怎么又没了,我又不是银行』。
陈小平逼问我『你给不给?』,我说我手里没有,
他就一脚将我踢倒在地。当时我特别生气,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把他带到世上,却害了一家人,现在我要把他送走,不然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头?」我到厨房拿了菜刀,准备把他杀了,媳妇看到我拿刀就跟了过来。我悄悄走到陈小平前面,趁其不备,朝他的脖子连砍了至少 3 刀。
「那你当时穿的什么衣服?」我想多问些细节,好找到破绽的地方。
「一件夹克衫,现在已经被刑警队扣押了。」他脱口而出。
那件夹克衫我见过,衣服上没有一丝血迹。砍了好几刀,为什么衣服上会没有血呢?我需要再核实一下他是否站在血液喷射的范围内:
你动手时站在陈小平的哪一边?」
「在他的左前方。」
「当你一刀砍下去时,你看到了什么?」
「他很吃惊,好像不相信我会杀他,他流血了。」
「你注意血是怎么流的吗?」
「朝下流啊,哦,我没怎么注意。」
我的推测进一步坚定:他不是凶手!颈动脉被割裂后,血液会呈喷射状,站在创口一侧的人身上会被喷上血液,他讲不出当时的情形,身上也没有血迹,说明他有可能当时根本不在现场。
如果陈逢兵不是凶手,那真凶会是谁呢?丧子后的父亲悲痛欲绝,自己却来顶罪,他要保护的必然是至亲。死者陈小平身材高大,不是熟睡中被杀,而是在家门口遇害,凶手应该也是身强力壮。
是至亲,又是身强力壮的人,那么除了陈逢兵,最大的嫌疑就是只能是他的大儿子陈大平。
如果陈大平真是凶手,陈逢兵代而顶罪也是合情合理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大儿子是陈家的顶梁柱,只要能保全儿子,他豁出老命又算什么。
推测到这,我有点犹豫了。我也是个做父亲的人,理解陈逢兵这么做的苦衷:陈大平的路还很长,家里还有个在上学的孩子,不能在监狱呆一辈子,他反正也老了,为家庭做不了太多贡献,没准坐几年牢也要归西了。现在其他人都没发现,就我发现了,我如果继续查下去,陈大平可能被抓;不查下去,就这么结案,我愧对我的职业。
我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法治精神已融入我血液,20 年的执法经历也让我树立了公平正义的信仰。天人相斗后,我决定先法后情。
对警察来说,侦查是项极富挑战性的工作。当一件案件发生后,他们要先判断这可能涉嫌什么罪、可能是什么干人的,再循着思路找证据。有现场的案件还好,科学的勘查可以发现很多证据,而没有现场或现场遭受破坏的案件,要破案则是困难重重。陈小兵案发现场就被人为破坏,只留下了一把凶器:菜刀。菜刀上的指纹就是陈逢兵的,只是有了围观的人后,他惊慌之下来不及做太多的准备。
再难也得上!我迅速和办案民警联系,请他们速去陈小平家搜查,一定要找到陈大平案发当天所穿的衣服。
办案民警很高效,立即赶往现场,对陈小平家进行了第二次搜查。幸运的是,因家里在办丧事,陈大平案发当天所穿的外套换下后还没有洗,民警将之扣押后,立即送检。检验结果表明,外套上有多处点状血迹,该血与陈小平 DNA 一致。
陈大平有重大嫌疑!他当天被刑事拘留。
抓人只是刑事诉讼的开始。
陈大平对刑侦民警坚称父亲杀陈小平时,他在街上买菜,买菜回来后才知道父亲杀人了,并说出买菜的摊位。民警走访菜场,摊主证实陈大平那天早上确实去买菜过,但接待的人多,记不清具体时间了。
陈大平真的没有作案时间吗?在还原真相前,我们假设有两种可能,一是另有真凶,陈大平在弟弟被杀时正在菜场买菜。二是陈大平有反侦查意识,利用他买菜的事实来打时间差,故意制造作案时间上的矛盾来逃避追究。
侦查的逻辑是怀疑就要调查。
我的同事们开始侦查实验,骑摩托车分别用 30、40、50 公里的时速,从陈大平家出发到菜场,结果仅需 5 到 9 分钟,算上买菜时间,考虑到农村青年一般骑行速度、男性买菜习惯,往返应在 30 分钟左右完成。
从陈小平遗体检查情况来推断死亡时间,陈大平是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孤证不为证!仅有衣服上的血迹还不能证明陈大平就是真凶。没有实物证据,就找言词证据。
陈小平在家门口被杀,目击者全是家里人,全家人结成了攻守同盟,直接去问,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办案民警开始新一轮深入走访,重点放在陈小平平时表现上,看能否查出凶手杀人的真正动机,从被问人的角度看,这样的内容对邻居和村里人都不会带来心理负担。
村民们的讲述勾勒出一个立体的陈小平。陈小平,男,27 岁,1.75 米,初二后辍学,外表阳光帅气,好吃懒做,村里像他这样的青年都外出务工,他呆在家里,从不帮父母干农活,不是上网就是打牌。内心自私凶残,家里有好吃的,他就要先吃,父母稍不如他意就拳脚相向。还经常打侄儿,有年冬天,哥哥的儿子哭声有点大,他嫌吵,就把孩子丢到了河里,差点冻死。哥哥当时很生气,没动手,骂了他几句。
不只是家里人,村里的人也有苦难言。村里多名年轻妇女洗澡时,竟然发现陈小平在偷看,邻居还看到他对嫂子动手动脚。
因为名声不好,陈小平父母请人说媒,没有女孩子答应。有位外地女孩看上了陈小平,他又嫌女孩不漂亮。在村里人眼中,陈小平就是个祸害。
有位证人提到,陈大平平时在外务工,事发前一天才匆匆赶回,而他家里并没有什么急事。另一位证人听到陈大平妻子张荷事发前两天晚上在喊赶强盗,当跑过来帮忙时发现张荷满脸通红,并不像有小偷的样子。
这些看似与案件不相关的线索让我们有了新发现:陈小平侵犯嫂子张荷的事,家里人没一个提到。
陈小平对张荷的屡次侵犯,足以促使陈大平愤怒情绪大爆发,可家人为什么要掩藏这个呢?如果把警察和陈逢兵家人作为战争双方的话,警察就是进攻方,他们是防御方。为了保卫核心利益,他们会建造防御掩体,让警察无法找到。也许,他们不提张荷被陈小平性侵的事就是为了保护家族核心成员。看到了这点,我们的询问就有了进攻方向。
陈逢兵家人算上孩子总共 6 位,案发当天,陈大平大女儿在学校,小儿子没起床,剩下的 4 位中,哪一位才是最佳突破口呢?
我们一个个排查,寻找攻守同盟的最薄弱一环。陈逢兵舍己保子,他妻子坚定支持,他们开口的可能性最小。陈大平还在喊冤,一时也不会讲实话。心理防线最脆弱的应是陈家媳妇张荷。
询问前,我们先了解张荷的基本情况。她 36 岁,初中文化,性格开朗,为人正直,勤劳孝顺,村里人缘关系好。她平时在镇上个体店做工,偶尔回家帮衬公婆做农活。
张荷被请到了派出所,她约 1 米 60,五观清秀,皮肤白皙,衣服艳丽而又搭配得体,神情憔悴,似乎没有休息好。她的肢体语言反映,她身体处于紧张状态,可能是第 2 次与警察打交道,还不适应。也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害怕发生她最担忧的事情。
经验告诉我,当一个人高度紧张,心理防御机制全开时,所有的问话都是低效的。
请她坐下后,我说「今天我们只是聊天,你不必紧张,如果身体长时间紧张,容易生病,我来教你怎么放松。」我用世界卫生组织采用的慢呼吸技术「问题管理家(pm+)」帮她减压,她很配合。我告诉她呼吸方法和节奏要领后,我喊出号令,她闭目调整呼吸,10 分钟下来,她紧绷的四肢变得明显柔软,颈部也不是进门时那么僵硬。
我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舒服多了。」
「听村里人讲,你是村里有名的孝顺贤惠媳妇,为陈家付出了很多,大家都很佩服你。」
张荷脸色有了点红润,她盯着我的眼睛,朝下看了会再看向我,没说话。
我继续说:「我是学心理学的,我知道有苦说不出的那种痛苦,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容易。」
她眼睛开始发红,眼里也有了晶莹。我说:「作为媳妇,多做点事,多吃点亏都没什么,最怕被人误会。我知道你曾经很尴尬,有些事想说而不敢说,憋着又心里难受。不过,如果当初的事早说了的话,后面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一直在她眼里打转的泪珠,成线式地掉了下来。她开始低下头,掩面哭泣。看着她抽动的肩膀,我说「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陈小平都是个坏人,他应该给你带来了很大伤害。」
她开始哭出声,我们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慰,让她自行宣泄。大约半小时后,她停止哭泣,抬头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看得出她身体开始放松,
我问:「陈小平死后,你哭了吗?」
「他就是个畜生,我还哭他?!」她咬着牙说。
「你相信因果吗?」
「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也信。陈小平做多了坏事,受到了惩罚。可如果有人让亲人蒙冤,那也会遭到报应。」
话音刚落,看到张荷脸色一白,她低头想了会,抬头问「您贵姓?」
「姓万」。
「万警官,如果陈小平做了很多坏事,杀他的人会不会判死刑?」
「国家实行少杀慎杀的刑事司法政策,如果被害人有重大过错,被告人不仅不会判死刑,还会得到从轻处理。」
「有多轻?」她追问。
「判刑是法院的事,公安机关只负责查明犯罪事实,当然包括无罪和罪轻的事实。杀陈小平的人到底会判怎样的刑期,要看法院最终判决。但我相信,如果死者有重大过错,死者亲属也表示谅解的话,判有期徒刑都有可能的。」
她说了句「我信你郎」后,讲出了被陈小平骚扰、猥亵 10 多年的痛苦经历。陈小平从偷看她洗澡开始,平时家里人都在卫生间洗澡,门窗玻璃上都被细心的她贴上了报纸,有一天她突然发现窗户上的报纸有几个小洞。她把洞贴上后,过几天又有了新的洞,这才发现是陈小平在偷看。当时,她认为 15 岁的弟弟正处青春期,没有当太大的事,于是换了个更安全的房间,此后,她洗澡、换衣全改到了卧室,每次都把防盗门关得紧紧的才敢开始。
张荷的不追究被陈小平当成了软弱。他 17 岁那年,趁嫂子不注意,从背后抱住她亲吻。嫂子挣脱后,只是骂了他几句。被骚扰的多了,她就委婉地提醒公公婆婆要管好陈小平,公婆听懂了,但是哪敢管教,只能装聋作哑。无奈之下,张荷随丈夫外出务工。女儿出生了,她重新回到了夫家,吓得她只能关起门来喂奶。可无论怎么防范,陈小平总会过段时间猥亵她一把。两个孩子大了,上学要她在家照顾,她过着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因怕影响丈夫与弟弟关系,她始终没对丈夫提起过。
她怀疑自己患上了强迫症,只要陈小平在家,她每天出房门前都会检查几遍穿着,看身体是否有暴露的地方。上床睡觉时,要从床上下来几次检查房门是否锁好。
案发前两天的晚上,她打牌回来,因为太累忘了锁门,睡到半夜感觉有人在身上摸,惊醒后一脚踢开了身边人。她知道是陈小平就大声喊「赶强盗」, 吓跑了陈小平后,她给丈夫打电话,哭着说她要出去打工。陈大平知道弟弟的品行,就问「是不是小平欺负了你?」她不吭声,第二天,陈大平赶回了家。
面对哥哥时,陈小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陈大平气愤之下打了陈小平一耳光。见两个儿子要打架,母亲上前拉住陈大平,指责他欺负小的,不想让母亲为难的陈大平没再计较。丈夫在气愤中度过了一夜,张荷也醒着陪了他一夜。
天刚亮,陈大平起床说「我很少回家,我去买菜,你想吃什么?」张荷见丈夫不仅没指责她,还体贴地去买菜,非常感动,随口说了句「吃鱼吧」。陈大平骑摩托车出门后,张荷也起了床。
陈大平买好菜回家,在大门口杀鱼。陈小平突然拿起屋里的木棍朝陈大平背后猛打了一棍,收拾打扮一番走出房门的张荷正好看到,猛喊「你搞么事?」陈逢兵二佬听到喊声也走到门口。陈大平满脸通红,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左手抓住陈小平手中的木棍,右手朝他左颈部砍了 2 刀。陈小平颈部冲出血柱,身体晃了几下就倒下了。
站在倒地的陈小平旁边,陈大平夫妻俩都愣住了。清醒后,陈大平说他要自首,张荷问「孩子怎么办?」看到小儿子倒在血泊中,母亲跪在地上哭,父亲骂大儿子怎么这样狠心。骂过一阵后,父亲陈逢兵反应过来说「小平是我杀的,不关你们的事。」简单交待下后事,他就报了警。
张荷讲到这里,我看到她有种解脱的感觉。她说,自嫁到陈家后,每天都是高度紧张,被陈小平羞辱后苦不能言。丈夫杀了陈小平后,公公顶罪,又觉得对不起公公,心中自责不已。今天讲出真相,压在她身上的大山消融了,她现在前所未有地轻松。她说她想通了,公公对她那么好,年纪又大,不能害他冤枉坐牢,丈夫无论判多久,她都呆在陈家,把孩子们养大。
临走前,张荷喊着我说「万警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如果我第 1 次被小平欺负时就报警,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后面的这些惨事?」
我没有顾及她的感受,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早报警,肯定就没了后面的事!」听到这个,她也许会自责,但我希望她会用自己的教训去告诫她的朋友。
陈家的防御掩体有了缺口,我趁热打铁,当天就提讯陈大平。他比我想象得矮些,约 1 米 70,没有他弟弟帅,但体格更壮,神态厚相。陈大平坐好后,我们彼此对视。
我问「里面没人欺负你吧?」
「没有」。
闲聊一会后,我说:「张荷这些年过得很苦,她说自从进了你陈家门,身上就压了一座山。陈小平死后,她说这座山笑容消融了,但心里却多了把刀,天天绞得她痛苦不堪。」
听到这里,一直看着我的陈大平低下了头。
我问:「想知道你爸爸的情况吗?」
他马上抬起了头,定定地盯着我。
「他的胃病发作了,痛得晚上睡不着,我们给他买了药。他在问你在不在家,有没有去上班。」
看到陈大平眼睛发红,说明他是个孝子。
停了一会,陈大平问:「把我关进来了,为什么还关我爸爸?」
「你说你弟弟是你爸爸杀的,我们怎么敢放他。」
他的眼睛更红。我没给他调整时间,我说「今天,张荷心里的那把刀已经剥出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把头埋在审讯椅的护板上。
「你爸说虽然他平时对你更严厉,其实你们两口子让他最欣慰。他说他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为了你他愿意死在牢里。」
他再次抬起头问:「如果我说是我杀的小平,你们会放了我爸吗?」
我答「这个得看证据,不是你说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如果证据表明,你爸没杀人,取保候审是有可能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一会,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眼睛再看向我时,他说「我前面讲的是假的,小平是我杀的。」
他供述的作案过程和张荷说的一样。讲完犯罪事实后,他说小平比他小十几岁,小时候特别乖,他很喜欢小平,一家人也宠着小平。当小平越来越自私,还经常打父母后,他发现已经无法改变小平了。
他说他多次找小平谈心,希望他能走正道,可没有半句话起作用。陈小平每次打他电话就是借钱,过年团聚时,看到陈小平不仅凶父母,还打他孩子。
他发现妻子的异常是在五年前。张荷总是吵着要和他一起出去打工,他没同意,张荷就哭。回家睡觉时,张荷每次都要把房门反锁。他怀疑是陈小平害的,为此还曾经警告过小平两次。
案发前两天的一个半夜,他突然接到张荷电话,他还以为是家里老人出事了,听到张荷哭着要出来打工,他心想小平这个混帐东西肯定得手了。他赶车回到老家,看到陈小平,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是一耳光。被父母拉开后,他问张荷情况,张荷说她醒得早,小平没有得逞,他心里的气就消了些。为了不影响兄弟关系,他不打算再追究。案发时的那天早晨,被弟弟打了一闷棍,让他觉得不能再容忍了,弟弟大了,父母管不了,他这个当哥的必须出手。他既然改不了,就不再给他害人的机会,杀了才是一了百了。
他说关在看守所这几天,他想了很多,弟弟的成长出问题,他当哥的也有责任,特别是第一次知道小平打父母时就不应该放过他,要么他把小平打得更狠,要么报警让派出所拘留小平。
他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他犯了一次错,不能继续犯错。父亲把他养大不容易,以前为小平的事操碎了心,现在这个祸害走了,又要为他这个大儿子遭罪。如果是这样,他比小平还要禽兽不如。
谈完这些,陈大平说:「拜托你们一件事,我父亲不认得字,请你们帮我录个像,我要告诉他不要再为我顶罪了。希望你们考虑我家庭情况,早点把我父亲放了。」
看到大儿子的录像,陈逢兵的身体佝偻得更厉害了,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连坐稳都是件困难的事。我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小儿子死了,大儿子要坐牢,在他看来,家族垮了!
陈逢兵的样子是那种心死了的人的典型特征,继续问下去是对老人的虐待,我们停止了讯问。
第二天,我们再次提讯陈逢兵,他整个人是那种精气神被全抽空的样子,身体也虚弱了很多,我必须让他看到希望。
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他孙子孙女照片交给他,他边看边抚摸照片上的孩子,眼里慢慢有了亮光。
我们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都很想爷爷。还告诉他,杀小平的人应该没有死刑。听到这句,老人家抬起头,很严肃地看着我,他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我问:「您是不是以为杀人必须偿命?」
「自古以来都这样啊!」
「陈小平被杀前也有重大过错,国家现在的政策是少杀慎杀,杀他的人不会是死刑。」
老人在犹豫,我说:「家里还需要您回去主事。」
相信我没有骗他后,那些消散的精气神一点一点回灌进他体内,他随后向我们讲述了案发当天的事情。
讲完事发经过,他还在问「大平会判多久?」对正在侦查中的案件,我们无法作出判断,只是对他讲述以前发生的类似案例的判决情况。听到最终判决结果都比他预想的轻,他明显轻松了很多。
离开前,我问:「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从不做坏事,到了我这一代,家门不幸。子不教,父之过,家里出小平这样的败类是我的责任,本来我是想我犯的错,我来坐牢,没想到你们还是发现了我大儿子,这是我的命。我不怪你们!」
第二天,陈逢兵因病被取保候审。
搞定陈大平、陈逢兵、张荷这种现场「金三角」,剩下的事情都顺理成章。
经法院审理,陈大平被判犯故意杀人罪,最终刑罚是有期徒刑,陈逢兵犯包庇罪,被判有期徒刑缓期执行。
自古言「法不容情」,实际上,所有的执法、司法活动里处处有情,情在嘴边,情在心里,情在活动的每一个细节。